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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塩辛 ...

  •   “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地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
      ——玛格丽特·米切尔《飘》

      绘梨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就利落地走进了三井的病房。
      “你还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啊。”尽管低落到抱着膝盖窝在床上,三井还是条件反射般吐槽道。
      绘梨起初没有回话,不知第几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房间。
      和自己除了日常用品外没有任何装饰品的房间不同,三井的房间贴着各种篮球明星的海报,靠墙还摆着一个擦得发亮的篮球。最显眼的还是那张摆在床头的国中县大赛冠军合照,国三的三井寿顶着一头意气风发的中分头,戴着奖牌,举着获奖证书灿烂地笑着,和大家蹲在一起。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绘梨都会打心底感到开心,真是奇怪。三井吐槽过,说她看起来比他还喜欢这张照片。
      绘梨莫名想起了前天傍晚,她和三井在医院空地闲逛,不知怎的走到了急诊区附近。起先听到哀哀的痛叫,然后就看到一个满嘴鲜血的女人被推了进来。
      那女人手上、鞋上都沾了血渍,医生问话的时候她痛得不愿回答,可是旁边的亲属一抱怨,她又立刻嘀咕起来。
      “还讲话,不要讲话!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还想嘴巴更痛吗?”亲属呵斥道。
      绘梨忍不住一直盯着她染血的脸。三井脸色发白,可是瞥见绘梨目不转睛的样子,立刻把她的脑袋轻轻拨向了另一边,是喷泉池的方向:“不要盯着人家看了——要去捡硬币吗?”
      那一天散步结束得很晚,躺在床上的时候,绘梨仿佛还能听到女人哀哀的痛叫声,看到穿旧的球鞋上凝固的血渍。
      三井为什么叫她转过去?只是因为觉得她会害怕吗?那他自己呢?不会害怕吗?
      人的恐惧——来源于日常的被打破。
      他的日常大概就是在上学的时候,在湘北高校那样的生活吧,是那种朝气蓬勃的、打打闹闹的日子吗?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夜深人静时,飘荡着痛苦的哀叫、不耐烦的责骂、小心翼翼的问询,却如一潭死水般的地方——
      对他来说,一定比什么都让人发疯吧。
      也许是因为照片,也许是因为记忆中的血渍,绘梨没有质问三井他为什么没告诉她要偷溜的事,也不打算接下来给护士小姐打小报告,但这不代表她不生气。
      她只是撇撇嘴:“看来你已经全好啦?”
      三井连忙打哈哈:“那个,我今天本打算偷偷出去玩,结果被逮了个正着,没叫上你,抱歉啦。”
      绘梨想把他臭骂一顿,不过看到他那副还没被骂就已经可怜兮兮的表情,刻薄话还是收了收,冷哼一声:“装什么可怜!天天就知道打球!想打还不好好养着?说说吧,着急杀回篮球馆做什么呀?”
      三井不吭声了,一副不愿配合的样子。
      绘梨闪到挂历前,拉长了语调说:“啊,这里有个日期用红笔圈起来了呢,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你好像不是这个时候过生日吧——”
      “你好啰嗦啊!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以为是审讯犯人吗?”三井暴躁地说完,就把头埋进了膝盖里自闭。
      “你是铁了心要回去的,对吧?”绘梨转过身,直直地盯着三井,那层轻浮的语调完全消失了。
      “不只是打篮球,你还要回到湘北高中的篮球场,告诉所有人,你会带领他们夺得胜利,不是别人,就是你,是你三井寿会带领湘北称霸全国。”绘梨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像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在风中颤抖着,“你已经受过一次伤了,别说膝盖了,人就是崴了两次脚都会不停地重复崴脚的过程,直到伤势不断加重。你不明白吗?我看你明白得很呢!
      “打篮球本就是伤膝盖的运动,你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担得起别人的期待,就不可能甘心只进行温和的日常训练,简单地恢复体力训练战术。
      “你一定会参加对抗训练,也一定会在对抗时使用非正常动作,因为你没有完全恢复,根本无法控制每一个动作都是安全且标准的,而你太害怕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也不会在乎每个动作是不是危险。——因为高中联赛预赛要来了,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但三井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在满心的愤怒和惶恐中猛地抬起头,但在恶劣的话出口之前,他惊讶地发现对面的女孩眼中有着如出一辙的愤怒和惶恐。
      “这些你一定都想过的,真的、真的不能等了吗?”女孩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他接下来的回答是一根系在她心脏上的线。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抖得太明显的时候就双手交握,然后松开,再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根线也在他的心脏上勒紧了。
      “你上过赛场吗?那样残酷的地方,是我为之奋斗一切的舞台……说什么再修养一段时间,爱惜自己……难道不是道德上的自我满足吗?反正大家‘都已经尽力了’。这之后呢?很快就会忘记我的存在吧?”他的声音有点发涩了,却棱角分明,狠辣地切割着什么,“你们根本就不懂,我所能抓住的,就只有篮球了!你们还要再自以为是地干涉我……把别人当成混吃等死的废物,告诉他这样才能活得久一点吗!”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哗啦”的一下子,震耳欲聋。
      握的再紧的线,也没办法缝补这样的裂痕吧。
      那一天的最后,在那个爬满碎片的房间里,绘梨试图把那些歇斯底里的话努力塞到心灵的最深处,却最终如一口气般轻柔地呼了出来:
      “如果你有那一天……是你的错吗?那也是我的错吧。我是一叶障目的帮凶。”
      她大声呼喊,却拦不住每一个在崖边徘徊的人,他们满怀热爱与觉悟,每一个下坠都充满悲剧的英雄色彩。
      如果她在安全的陆地,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拉他们上来。可是她就在崖底,自身难保,精疲力尽。
      而崖底的人最大的错误就是自不量力。
      三井只是太喜欢篮球了,他只是听进了安西教练的教诲,他只是把每个人的期望都认真放在了心上,他真的不愿再放弃、再体会认输的感觉了。
      谁会愿意困在病房内彻夜不眠呢?
      冷血的是她才对。
      她才是那个进退维谷的怪物。以前是,现在也没有变化。
      “祝你一切顺利,保重自己,早日康复。”
      绘梨的语气堪称温和,她背过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先管好你自己吧,笨蛋。重返球场也好,全国制霸也好,我一定会……”
      屋里的人这样说着,那声音却在身后渐渐听不到了。

      “你说……你说什么呀,慧真,你在说什么呢?”
      “绘梨……秀安她死掉了。就在回程的路上,就在昨天凌晨。”
      “……一下子吗?人不可能一下子死掉的吧?有人杀了她?是谁,是不是——”
      “没有谁……她就是……一下子死掉的,心脏猝死。”慧真忍着哽咽说:
      “她是累死的。”

      爱做梦的人果然都是一群喜欢自我感动的傻瓜,秀安姐也好,他也好,只知道逞强,满口大话,骗别人满怀希望,结果全都实现不了,只是折磨自己而已……白痴,混账,骗子,蠢透了……
      蠢得让人想哭。

      “绘梨姐姐……”
      戴圆帽子的小姑娘凑了过来,对这个无厘头的幼稚大姐姐,她已经完全不认生了,一本正经地教育道:“你又在偷偷捡喷泉里的硬币吗?这样不好哦。”
      绘梨头也不抬,仍然冲着喷泉弯腰玩水:“要你管哦,小鬼。肺炎好点了吗?”
      小姑娘自豪地挺胸:“医生说安娜打针没有哭闹很听话,所以马上就能出院啦。”
      “那很不赖嘛。”绘梨说,“你自己玩吧,可不许学我掏硬币,小心掉池子里又要住院——我要去上洗手间了。”她做了个鬼脸。
      小姑娘回了个告别的鬼脸,然后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别想骗过我!明明就是在偷偷哭鼻子嘛,喷泉的声音都盖不住……和安娜的演技比起来差远啦!”

      “你回来啦,小三!已经出院了吗?膝盖怎么样了?”
      同年级的木暮公延也赶紧走上前来:“你不要紧吗?这么快就出院不会太早了吗?”三井可是还拄着腋下拐啊!
      三井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看起来简直像是心虚。
      ——什么嘛!不管是他的觉悟,还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菅野她根本什么也不了解!为什么要听那家伙的话而感到心虚呢?
      “完全不会!”他笑着说,“老是让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都会生锈的啊。”
      “三井同学,你已经出院了啊,不错不错。”突然出现的安西教练笑眯眯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一看到他,三井心中久违的期待和渴望被认同的感觉就愈发强烈起来。
      “这样一来,三井岂不是就赶得上高中联赛预赛了了吗?”
      重重欣慰又欢喜的人声如浪潮般包裹住了三井,让他在兴奋的同时也暗自多了一分自我鞭策:赤木那家伙在队伍里越来越出风头,居然连安西教练也那么看重……他也不能认输!
      他们之间的决斗还未分胜负,这次他一定会顺利复出的,可不要觉得已经赢了啊,那个大猩猩!

      “啊,又不见了?真是的,他昨天也曾经企图溜出医院来着,我还拜托了绘梨酱看着他,结果那两个孩子好像吵架了……唉……”
      “真是的,他的伤才刚有起色啊。也别为难绘梨那孩子了,她自己也是需要我们去关切的病人啊,山田医生说什么互相监督,这种乱来的做法我原本就不赞同的。唉,真拿现在的青少年没办法……”
      “难得从三井同学嘴里听到篮球以外的词,还以为他们两个早晚会在一起呢!结果绘梨酱也不能帮助他吗……希望她的食欲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脑袋昏昏沉沉的,吃完药,不知不觉就从下午一觉睡到了晚上。
      绘梨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一身虚汗地爬起来,大脑和胃里一阵翻涌,像一堆有棱有角的陨星在里面开疆拓土,忍不住冲到马桶边干呕了半天,才感觉好一点儿。
      恶心的时候不觉得,一旦胃部平复下来,又饿得发慌。
      绘梨轻轻打开门,打算给自己找点吃的去。
      走廊居然已经熄灯了……她这一觉看来睡得蛮久的嘛。
      “在久违的篮球场出一身汗的心情如何?”
      绘梨被吓得一个激灵,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说她,忙缩回门口,听着斜对角的门前传来的声音——那个混蛋难不成又偷跑出去打球被抓了?
      果然,三井惊慌又尴尬的声音传来:“医……医生?那个,我的膝盖已经不痛了,只是想热身一下而已,等我渐渐习惯了,正式练习的时候应该就没事了……”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啊!绘梨在心里咆哮的声音和医生同频了。
      “要是有什么万一怎么办?——唉,我理解你现在坐不住的感觉,但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如果因为一时逞强导致膝盖永远无法复原怎么办?只有完全复原你才可以继续生龙活虎地打篮球啊!”
      医生还是太好说话了。绘梨想。要是真搞成无法挽回的地步,他肯定比谁都后悔。
      哼,别看这家伙不吭声了,好像被说动了的样子,他的主意正着呢!说起来,她上辈子15岁 的时候也是这么固执得烦人吗?
      “只要再忍耐一个月就好了,好吗,三井同学?”
      医生慈祥地把手搭在三井的肩膀上,三井沉默着,好像被说服了。
      可是,透着指示灯微弱的光,绘梨还是看见了三井脸上不甘的神色,刹那间她心里一片雪亮——
      那可是国中MVP·中二之王三井寿啊!以他对篮球的热爱和固执程度,怎么可能甘心错过——高中联赛呢?
      他已经等不起一个月了。

      果然,这混蛋第二天一早又溜了。
      绘梨面无表情地吃着早饭,从起床开始就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慌。
      ——心慌有什么用啊!别拿自己当救世主,菅野绘梨!快点给我好好吃饭!
      “秋山小姐,这粥里的干贝好咸,我好想吐啊。”她小声说。

      看着球场上一脸自信的三井,木暮公延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了句:“真的没事了?疼的话就去休息哦。”
      “都说了我完全不疼了,而且比起疼痛,休息反而更让我痛苦,你也去住几天院就知道了,木暮。只要三天不打球,我全身就快痒死了。……好了,大家快防守!”
      很快,所有人都投入到热火朝天的训练中去,比赛在即,今年的新生力量如此强劲,许多人都牟足了劲训练,好在比赛中为湘北争一个光辉的成绩。大家都顾不上注意三井的动作有没有迟滞和异样了。
      三井闪身上前,想要拦下赤木的传球,球却毫无阻拦地传到了木暮手中。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三井跪倒在地,捂着左膝痛苦地蜷缩起来。好像有人用铁钩把他的筋络生生撕扯开来,脆弱的弦被命运之手急速绷紧,又飞快断裂了。
      ……好痛……
      好痛啊——!
      “三井!”
      “小三!”
      他可以挺过去的啊——他还可以——他不是不值得托付信任的家伙——
      在膝盖的剧痛中,三井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明,纷乱的思绪不断汇合,最终只剩下一条强烈的愿望,在那愿望白炽灯般的直射下,比疼痛还令人感到撕裂般的恐惧——
      大家都看到了吗?赤木,木暮,安西教练……他们全部都看到了吗?
      自己倒下的样子,那种狼狈至极的样子……?

      1990年5月13日,那天是母亲节,绘梨记得很清楚。
      她正趴在床头小桌子上给妈妈写贺卡的时候,三井膝伤复发,被救护车送回了医院。
      经过医生的紧急处理,三井的情况总算没有进一步恶化,但他也彻底告别了当年的高中联赛。
      这些她没有主动去问,都是护士姐姐们以为她会担心,特意告诉她的。
      那天晚上绘梨又一次失眠了,就走出房门,到斜对面的门前站了一会儿。
      里面的灯一直没有熄灭,但也并不明亮,大概只开了床头那一盏吧。
      笼罩在白夜里的房间,是一个向来顺风顺水的15岁少年在遇到所能遭遇的最沉重的打击后,仅剩下的蜷缩之地。尽管在无数个夜晚他都无比焦急地想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但到头来,他还是要回到这里,回到这个目前唯一能接纳他的痛苦的狭小房间。
      绘梨走到开水房接了点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个同样狭小、黑暗的处所。
      杯子里的热水不知掺了什么鬼东西,一股咸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塩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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