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1章 ...
-
《你的世界春天已经很深》
文骨禅客/2022.12.26
庆渝逢了场有靴的春雪。
三两只灰色麻雀急来抱佛脚掠过枝杈,老一辈儿人没有躲寒的习性,赶早全副武装铲雪开道,市井小贩也忙活起摊位呼出氤氲雾气。
行车道车辙印重叠,原先白净的雪已碾得蒙蒙灰。午休时间,何姝言一个半钟头都坐在东大道的咖啡馆摆读区看书。
窗外槐枝静默在薄薄雪中,玻璃光滑面密密匝匝沾着水纹。
兴许坐的久了,何姝言微直了直脊背,端起木制桌上的陶瓷杯,抿了口,望向窗外发呆。
也不是爱这咖啡豆的醇香夹杂的书卷气,她是找了个安静地儿避寒。
店里有一整面桃木色书墙,标志性的高大雪松盆栽上缀着暖色圆形灯串,翻阅书页的脆响与店内舒缓至极的音乐声交汇。
——“咱学校的讲座上午你去听了吗?”
邻桌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隔了三米过道,声音仍近可闻。
“甭提了。”披发女生掏出手机翻了几下校园墙,后举起屏幕:“活久见,咱学校啥时候听课这么积极了?瞅这人头量,都快溢出来了。”
照片里容纳数百人的阶梯会议室人头密密挨挨,场外学生摩肩接蹱,探头垫脚势要凑个热闹。
对座女生:“本来我是逃第一大节课才去的,想着顺便加个综测分儿,没想到还真有收获。”
披发女生:“真的假的,含金量这么高?”
“你是说讲座还是讲座的人啊?”
“这俩有什么区别?”
“讲的挺好的,不过我一句没听进去。”
“不应该啊,”披发女生说:“咱学校不是请的客座教授吗,难道讲起理论也是术语天花乱坠?”
“那倒不是,”对座女生拿起桌面手机划拉两下,平递过去,“瞧瞧这张伟大的脸,直击天灵盖儿的那种。”
“这么夸张吗。”
披发女生接过手机把屏幕照片放大了些,“嗯……有点儿糊,不过大致看着五官挺优越的。”
“我也想拍高清帅的照片,就是去晚了,前几排都让人占了,你真应该去现场看看的。”对座女生接回手机:“他要是咱导师,我指定请他指导我论文,还是三顾茅庐那种。”
“哎,我第一大节是李老太的课,上课点名没个首尾的,谁敢逃,都指不定中招。”
对座女生明显跑了神,拖着下巴感慨道:“哎。不知道这位教授,啥时候还办讲座啊。”
“……”
直到掌心真正感触到杯子的灼热,何姝言眼睫低垂,把陶瓷杯放回了隔温碟上。
摸出托特包里的手机,撇了眼时间,对着微信聊天框敲了段字过去。
——“小檀,你课上完了吗?”
那头很快给了回复:“嗯嗯!我刚出教学楼姝言姐,你在北门还是南门啊?”
“南门,乖。”
手机熄屏,何姝言揣进了大衣口袋。拎包的同时合上了桌面的书,起身走到卷帙皓繁的书墙前,将书塞回原处。
出来咖啡馆,她握起立在门前台阶收纳筒里的黑色伞柄,慢条斯理抖了抖伞面的积水,撑伞朝庆渝大学的南门走近。
车辆缓缓驻停斑马线外,过往人流涌动,不安分孩童挣脱开中年女人紧握的小手。
许是初次见春絮,许是在五公尺的横道上为片刻的自由欢呼雀跃。
风寒咧刮起雪粒,何姝言低低咳了声,扯了几下围巾遮住半张脸。
大衣兜里的手机有频率地振动起来,她掏出手机没等接听,后面传来重重跌倒在地的声音。
何姝言站住脚。
上抬伞骨,转过头已然是中年女人错乱忙慌抱起小男生,往斑马线末端赶。
“你这孩儿,叫你别在大马路上乱跑!”
中年女人半蹲下来用手抹了两把男孩儿脸上的泪。
小男生脸憋的泛红,好在穿的实没摔疼,不过给吓懵了,手上满是脏污的泥水,杏白羽绒服黑色棉裤部分也已经浸湿。
“好了好了别哭了,记住这次亏,下次过马路就老实了。”中年女人抚去男孩儿硬棱头发上的雪絮。
“男子汉家家的,整天掉眼泪可没出息哈。”
来电界面已经被那头中断,何姝言腾出手翻找包里的手帕纸巾,挪步到跟前,半弯下身子,将未拆封的小包纸巾递给女人。
“用这个吧。”
中年女人用脖颈围巾帮小孙子擦手的动作一停顿,昂头便会意,接过露出示好的笑容:“谢谢你啊姑娘。”
“不用谢。”何姝言顺了下托特包的肩带,转头看男孩儿,没有说话。
泪水挂在眼眶摇摇欲坠,小男生一眨巴眼儿,一滴泪珠禁不住顺着脸颊滑下来。
中年女人抽出一张手帕巾给小孙子的手掌细细擦拭,带有无奈语气,“这孩儿平日里都活跃,就跟那多动症式的,闲不下一会儿。”
何姝言点点头,站直了身,轻声道:“阿姨我还有事,先过去了。”
“诶诶,行姑娘,”中年女人也忙起身,见何姝言撑伞往南校门去,又喊了声:“真是谢谢你了啊姑娘。”
俯下身拍拍小孙子裤脚粘的雪粒,中年女人自顾自说:“人姑娘气质一看都是老师,外人学不来的书卷子气。”
直起腰板重新握着小孙子的手:“抓紧了啊,松手等会儿再给你摔个仰朝天,看你长不长记性。”
-
日暮将斜,雪融进暮色影影绰绰,公寓参差亮起明黄的窗格。门卫保安衔烟闲谈,孩童头顶飞絮脚踩松软,雪仗不亦乐乎。
回到家,手指关节冻得泛红,何姝言抱一束鲜花放在玄关柜上,如释重负踩着拖鞋去厨房烧了壶水。
花是在地铁口附近花店买的,小苍兰郁金香和白玫瑰她各自挑了几株。
大衣跟着一个来回染了风雪,何姝言连同围巾脱下随手挂上衣帽架。打开暖气,扯过沙发的羊毛毯裹在身上,阖眼靠在沙发背,模样乏倦。
眼皮略沉,睡意即深,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巧不巧亮了起来,随之振动。
何姝言宕机了会儿,睁开眼,懒慢地弯腰捞过手机,划到接听。
“嘛呢,打电话也不接,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我寻思着你是记姐仇了?”那头姜清和的声音开门见山。
“没有。”何姝言手掩着打了个哈欠,一手用细勺羹搅动杯里的开水散温,“下午去学校看堂妹,刚从万同回来。”
姜清和一副了然:“你大伯女儿?”
“嗯。”
老何家看重学问,待有才干的小辈娇。
何佳檀是何姝言堂妹,前年高考考上庆渝大学,家里愣是搭台唱戏在弄堂里响了三天,生怕进来外人不知家里出了个大学生。
何姝言住的地方离庆渝大学也不算远,平日实质性的嘘寒问暖自然是她代着。
“晚会儿有空没?”
姜清和这头对着车内视镜补了补唇色,“前段时间没顾上你的乔迁宴,好不容易等闲了,给你补上,跟姐约顿去。”
“有空。”何姝言走到玄关柜前,歪着脑袋,手机夹至耳朵和肩间,抱起统一清浅色的花束,“对了,你婚礼准备进度到哪了?”
“陈佑则让我别操心,”姜清和一五一十:“找了家婚庆布设公司,定了什么自由花艺主题,这两天又说改成什么户外森系,我倒要看看,他能憋出什么花样来。”
“陈哥花心思就行,”解开缠绕花束丝带,何姝言一支一支抽出来,规矩放在餐桌上,“我还以为你打电话来,是找我过去支援。”
姜清和开玩笑:“你要这么想也行。”
点开免提,手机平放至桌面。何姝言抽出玻璃花瓶里部分已经蔫了的花枝,丢进垃圾桶,打趣道:“那我考虑考虑,收点儿辛苦费了。”
“这话说的,跟姐亏待过你一样。”姜清和当真,顺带附和:“到时候彩礼钱入账的事儿让你来记,给你好好过把红包瘾。”
“对了,姝言。”
“你说。”何姝言捧起花瓶,去厨房冲洗了内里。
“我听你陈哥说,沈含山前两个月就回国了。”姜清和说:“这小伙儿,消息把控挺严啊,也不告咱一声,好过去给他接个风啊什么的。”
何姝言拿修剪刀去白玫瑰花刺的手一顿,举起花枝对比了花瓶比例,斜着剪花茎,没吭声。
姜清和又接上话:“陈佑则也不事先给我商量一声,把人家请过来充当伴郎团。到时候人家往那一站,单是端着一张脸,风头都给他个新郎官抢光喽。”
“说不准。”何姝言顺手择去已经受损的花瓣,一本正经地胡诌:“到时候氛围组一烘托,陈哥在台上念誓词狂撒热泪,也算是,出风头的一种。”
姜清和苦笑不得:“他那泪点儿,我看十有八九让你说中了。”
姜清和这边系好安全带,启动了车引擎:“先不在电话里说了啊,咱见面再唠。”
“嗯。”
没等挂电话,姜清和又补上一句,“还是老地方,记得路吧,我这会儿过去预约。”
“好。”
电话挂断,玻璃花瓶三分之二的水位站了不少花茎。青嫩的小苍兰花苞别在白玫瑰薄叶间,白郁金香黄点点的花蕊显露。
何姝言揉了揉太阳穴,没兴致再修剪剩余花枝。起身去到玄关处开放式书房,拉开桌抽屉,找出烟盒,抽出一支。
推开厨房的下推窗,燃起烟星儿。
玄关旁的书桌上,摆了一盆小叶赤楠。植株枝条葱茂,盆栽旁边矮矮立着一台胡桃木相框。
照片上的男生双手捧着两束花,眉眼弯着,五官清隽,白衬衫的衣领微微敞着,安静的站在葳蕤的灌木前。
-
游离在无数橙黄车灯的雪絮细小,何姝言隔着车窗过了眼饭馆儿牌匾,柳楷体“会客”二字规整刻在老式木匾上,古朴不缺韵味。
饭馆老爷子是地道庆渝人,快退休年龄也放不下掌勺,子女顺愿开了这家私房菜馆。
没开在繁华世贸街,反独道而行,选在闹中取静的位置。
领位人员带着何姝言去到小包厢,姜清和正细勾着菜单,见她过来忙招呼坐到跟前,“来的正及时,你前两天不是胃病犯了,有没有忌口的?”
“没有,照着你喜好点就行。”何姝言拉开椅子入座,将浅色牛皮手提纸袋递给姜清和,“出差买的,看看喜不喜欢。”
“呦,专程来还带礼物,破费了啊。”姜清和忙放下勾菜名儿的笔,双手接过。
袋子里规整叠着一条白灰色羊驼毛围巾。
毛料触感柔软,姜清和眼角笑意愈深:“够懂我哈,老早都想买一条,就是剁不下手。”
“在我那放有俩月了,一直没机会给你。”何姝言翻出包里的手帕纸,收进大衣兜里,“我去下洗手间。”
车上待的一个半多钟,司机师傅一脚油门恨不得踩到底,逢测速路段,遇红绿灯才安分,整体下来乘车体验感差劲。
……
对着洗手池轻揌了揌手上的水,捻出一张手帕纸擦干,何姝言漫不经心抬眼,对上洗手间的镜子。
洗手间的灯调偏冷,她围了条朗姆蓝围巾,肤色衬得更为白皙。
何姝言浓颜系长相,眉骨间的清冷英媚,长发前不久烫了微弧的卷儿,柔和了几分高挺鼻梁的生冷,添了几分知性。
瞥见白理石墙上“禁止吸烟”的警示牌,她侧过身将湿纸巾丢进垃圾桶,出了洗手间。
宽巷不时有小型车辆往来,苍白的车灯一晃照亮如织如凿的路面。
何姝言在公共吸烟区站住脚,清冽的空气钻进鼻腔,稍微缓解犯恶心的感觉。
她垂垂睫,摸出大衣兜里的烟盒打火机,取出一支女士细支烟,浅浅咬着烟蒂。
长街有车碾过雪去,有人踏上雪来。隔壁饭馆出来三三两两人,挂在门框上的黑胡桃木黄铜铃铛紧跟着叮当响。
何姝言扇了扇睫,将烟夹至食中指间,吮吸一口,放任淡果味儿的烟云缭绕唇齿,闷了会儿缓缓吐出。
又一声入耳,店玻璃门惯性慢慢关上,铃铛声在尾音中匿迹。何姝言手指抖了抖烟灰,抬眼下意识看过去。
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在路灯下站定,半张脸掩在黑色鸭舌帽下,一手拎抓着黑色羽绒服,另一只手将手机叩到耳边。
路灯昏黄,男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指间的烟身燃了小半节,她复吸一口,轻吐出。丝缕烟云顺势攀上她的鼻尖,眼泊,带着熏意。
何姝言下意识眯眼,模样在弥散的烟雾中有些失真。风裹挟着一股股寒意,喉咙里的痒意呼之欲出,她背手咳出了声。
眼睑稍抬,不经意间和那个男人相视。
周边的嘈杂声此起彼伏,男人背着光立在路灯下面,脸上覆着帽檐的阴影,手中的外套一角被风吹得轻微翻动,雪絮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帽檐,肩上。
何姝言恍恍惚惚看清了对方的眉眼。
她在雪中静静站着,怔了好一会儿,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男人眸泊无漾,慢条斯理垂下耳边的电话,熄灭了手机屏幕。
安安静静,一步,两步朝她走来。
距离剩三寸。
他停下步子,微微低头看她:
“学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