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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汉之永矣,不可方思(周择×尧恩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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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居公主死了,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给夫人描眉。
我的女儿扯了扯我的袖子,问我乐居公主是谁。
我没回答,看着女儿稚嫩的眉眼,忍不住想我和乐居公主同龄,她今年二十三岁了,若不是她的女儿早殇,也该和我女儿差不多大了。
我这一生,只见过乐居公主两面。
十二岁的端午夜,我随爹娘进宫赴宴。宫中最不缺的不是美景美酒,而是花一样的美人。
尤其是艳绝夺目的美人。
后妃里有光艳动人的华妃,公主里有倾国倾城的金城公主。
我喜欢美人。
金城公主一舞惊鸿,我与其他五陵子弟一样俗气,眼里闪过惊艳之色。
有了金城公主,后续不论是谁我都看得昏昏欲睡,正是热闹的时候,我先离场了。
太宁帝对这些小事从不在意,也没人怪我失礼,皇宫我不熟悉,迎着冷风,反倒是把我冻醒了。
“也不知道周捷那小子在家哭了没有。”我走累了,随意靠着湖边的一棵柳树坐下来。
我想起我那呆呆傻傻的小弟弟此刻或许正在呼呼大睡,我却要在皇宫里浑身不自在,心里越发不平衡。
正自言自语的嘟囔,从柳树的另一边,如翡的湖边传来一阵歌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听声音大概是和我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我拉长耳朵去听,歌声悠悠,音色清脆,她唱得是情歌,听起来却没有多少情思。
我探头悄悄望去,隔着垂下的柳条和层层掩映的花枝草丛,我隐约瞧见有道素色身影坐在湖边的青石。
我心里好奇,等我回过神,已经朝她走了两步。
“尧恩葭!”
不知是谁在大声喊人,我一惊脚下险些踩空从斜坡滚下来。
我连滚带爬地重新藏到树后,微微探身观察。
方才在宫宴上大出风头的金城公主居高临下地俯视唱歌的姑娘,叉腰道:“尧恩葭,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和我回去。”
尧、恩、葭。
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尧”是皇姓,再听金城公主的话,她一定也是宫里的某位公主。
我倏尔反应过来,我在无意之间知道了一个姑娘的名字。
我好像突然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心跳急促起来,脸上一片燥热。
那位公主说话的声音不大,我和她隔的远,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坐了许久,实在是忍不住了,不知哪来的胆子探身望了一眼。
机缘巧合,起身之后的她也侧眸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我慌慌张张地躲回去,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大口呼气。
黑夜里,那双眼神冷淡得没有情感,明明是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姑娘,眼睛却像死寂无波的古井。
后来的中秋、除夕,我在宫宴上都没有第二次见过这双眼睛。
那夜无意听见的歌声,不慎窥见的眼睛,就像是我在无人的寂静深夜里做的一场梦。
再次见她,是在第二年的端午。
我再度坐在那棵柳树边,整整一年的时间,柳树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树后,我听得一句冷淡询问:“你是谁?”
我没想到树后还有人,正要叫出声,转念便听出了她是谁。
一段歌声,一年不见,我不知道平庸如我是凭着什么在听到她说话的瞬间就认出她来的,也不知道在认出她的瞬间,那一闪而过的欣喜是因为什么。
我双手捂住即将大叫的嘴,努力平复下心情,梗着脖子道:“我乃刑部尚书长子周择,你是何人?”
树后的人默了一瞬,我悄悄转了转脖子想偷窥一眼,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甚合礼仪,飞速扭了回来坐正身体。
“我是乐居公主。”她又加了一句,“安居乐业的乐居。”
其他公主都是以封地作为封号,封地最大最富饶的是襄陵和金城。
我忍不住多嘴:“乐居是哪里啊?”
我绝无恶意,也没有嘲讽的意思,实在是我孤陋寡闻,没听过“乐居”这个地方。
“乐居就是安居乐业。”乐居公主这般说。
我突然意识过来自己说错话了,生硬地转移话题:“我玉佩丢了,来找玉佩。”
其实我根本没佩戴玉佩,我最讨厌在身上挂满叮叮当当的繁琐物件。
我对乐居公主撒了谎,乐居公主“哦”了一声,听不出她有没有相信我。
树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借着地上的月色,我看到一道站起来的身影。
“我走了。”
“恭送殿下。”
这是我与她这一生的唯一一次对话。
许久之后,在和父亲的一次闲聊中我偶然得知,乐居不过是西边的一个边陲小地。
那一年,我的邻居,年长我两岁的元七郎不负他神童的名声摘得探花郎,奉旨尚陛下长女襄陵公主。
我问爹爹:“前三甲就能尚公主吗?”
“倒未必,还是要看陛下中意谁,不过前三甲多是甚得陛下之心。”爹爹说完,放下手里的书,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你想尚公主?”
“没有!”我脸瞬间红了,急忙解释,“我才不想!”
“没有最好,尚公主可不是什么好事。”爹爹重新拿起书,“不过你资质平庸,出身不算一等,相貌也只能是看得过眼,陛下绝对看不上你。”
我:“……”
爹爹说得对,这世间只有一个元七郎,我三天才能学会的一首词,他只消看上一两眼就好,他十五岁摘探花尚公主,我到了十五岁,还正在背《汉广》。
“汉之永矣,不可方思。”[1]
我拄头盯着窗外抽条的柳枝,仿佛又看到了那双冷淡的眼睛和模糊的影子。
乐居公主今年及笄。
陛下为她指婚了,是寒门出身的户部尚书之孙。
那是京城有名的病秧子纨绔,陛下看重的是户部尚书和他儿子。
这桩婚事,比起她的前四位姐姐,实在是最差最随意的。
得知乐居公主要嫁人,我愣了须臾,低头看着自己正苦读的书,忽然觉得没意思了,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冒出,我撕毁了桌上的所有书。
乐居公主的婚事在第二年夏天,她成亲的那天,我乘船经过一片芦苇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船慢悠悠荡着,我躺在船上闭目小憩,不知是谁又唱起了《蒹葭》,音色细腻动人,歌声情意绵绵。
歌声经过我耳边,我蓦然睁眼坐起身,“尧恩葭!”
迎面的渔女冲我笑了笑,划着船唱着歌与我擦肩,“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重新躺了回去,仰面看芦苇,热烈的太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模糊之间,我似在芦苇荡看见一个背影。
她穿着鲜艳的嫁衣,戴着华美的凤冠,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不知道是美是丑,但我知道她是乐居公主,是尧恩葭。
我拼了命划桨,小船驶过宽阔的江面,在江面拖曳出长长的水痕。
一阵风吹过,芦苇荡悠悠弯腰,吹散了穿着嫁衣的乐居公主。
我停下划桨的动作,颓然坐回去。
在乐居公主成亲后的秋天,我也奉父母之命娶了王御史家的千金。
我没见过她,想过对她冷漠以待,但她什么也没做错,她与我都是这场婚姻的牺牲品,婚房里,她用怯懦的眼神看着我,我亦万分怯懦,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会待你好的。”我靠在床角坐,半天憋出第二句话,“我不纳妾也不会强求你做什么,你有……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
我的夫人是极好的人,我与她朝朝暮暮相处,不知不觉我对她的了解胜过只见过两面的乐居公主。
某日,我在书房写了一首诗,是《蒹葭》,本是随手一写消磨时间,夫人见了,问我这首诗可是有何特别之处。
我答:“没什么特别的。”
夫人目光有些疑惑,我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夫人摇头,“只是见你常常写这首诗。”
我一怔,木讷道:“是吗?”
夫人点头,说:“我几乎每日都见你写。”
我沉默下来,忽然有一股莫名的愧疚涌上心头。我低头看了一遍,把纸放在一边,淡声道:“以后不写了。”
夫人不明所以,我翻出《诗经》,一下子就翻到了写有《蒹葭》的那一页,犹豫半晌,下定决心般把它撕了下来。
我与夫人琴瑟和鸣,和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乐居公主死后的第二年,我的夫人也病逝了,第三年,我因弹劾丞相崔越被贬乐居。
凉风吹过江边的芦苇荡,江水涟漪,风过留痕,雪白芦絮落入江面。
夕阳燃烧了半边天,江水也红了一大片粼粼波光。
女儿在船上兴奋的咯咯大笑,掠水的鸥鹭逗笑了她,她看得两眼放光。
我经过芦苇荡还是会发呆,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的端午夜。
“爹爹。”许是我现在一身潦倒落魄看上去像个伤心人,女儿抱过我的腰,“娘亲走了,还有我陪着爹爹。”
我笑着揽过她,抬起长了青茬的下巴免得刺到她。
“爹爹,我给你唱歌。”
女儿趴在我的肩上,轻轻哼起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2]
小船驶远,远离我从小长大的京城,没入芦苇荡,漂向燃烧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