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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人生长恨水长东(尧豫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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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贼尧豫呈唯一的梦想是当一个寻常人。
尧豫呈的生母顾妃早逝,在尧豫呈对生母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最清晰的记忆是在燥热的夏日。
尧豫呈蹲在草丛里观察虫子是怎么在草上爬行的,树上聒噪的蝉鸣声吵得他心烦。
尧豫呈捡起脚边的石头往树梢扔,石头在半空抛了个半圆落下。
“呈儿。”
还在藤椅上小憩的顾妃摇着团扇过来,把他抱在怀里问:“为何要扔石头?”
尧豫呈挣开顾妃的怀抱,什么话也不肯说。
在众多皇子里,前有太子,后有六皇子,尧豫呈并不得太宁帝喜爱,加之性子冷僻,寡言少语,即使是面对太宁帝,他也像座石头雕的雕像杵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礼仪道德,四书五经是老师教的东西,顾妃每日教他如何做一个“人”。
顾妃用手帕擦净尧豫呈手心的脏污,天太热,尧豫呈脑门都是汗,顾妃捏袖擦干他的汗,牵过尧豫呈的小手往殿里走。
“他已经一年没来看你了。”尧豫呈冷不防开口。
顾妃并不得宠,她能占一个妃位全靠出身顾氏。
顾妃领尧豫呈坐上楠木椅,蹲下来笑眼看他,“他不来不好吗?我们母子在宫里头过我们的日子。”
尧豫呈疑惑地看着顾妃,恰有宫女端药进来放在桌上,他指着药,道:“可你病得很重。”
尧豫呈说这句话时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是平淡的叙述,顾妃的眼底闪过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
尧豫呈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即使他经常能在顾妃的脸上看见,他也不懂那究竟叫什么。
顾妃忽然又抱住尧豫呈,这一次的拥抱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用力到仿佛要把尧豫呈揉入她的骨血。
尧豫呈不喜欢和任何人亲近,他抵触地推了推顾妃,顾妃没有松手,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尧豫呈额头正中。
尧豫呈不挣扎了,乖乖地任由顾妃抱着,他不明白顾妃为什么要哭,以为是因为他的抵触让顾妃落泪。
“呈儿,等阿姨死了,在阿姨灵前你一定要哭。”
尧豫呈不喜欢被人强求,尤其被加上“一定”“必须”这些十分霸道的词,他从顾妃怀里抬头,直勾勾盯着顾妃,问:“为什么?”
即使顾妃养尊处优一辈子,她的手心依然因为病痛的折磨常年脱皮,在尧豫呈脸上抚摸时他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贴上一块粗粝的布。
“因为你哭了,在别人眼里你才是个寻常孩子。”顾妃爱怜地说。
尧豫呈思考半晌,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一定要哭吗?”
顾妃说:“若是没有别人,你可以不哭。”
这段对话诡异滑稽,母子却说得认真。
尧豫呈还不懂死亡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话题,他摆弄桌上的竹蜻蜓,像平时答应顾妃好好听老师讲课那样不看顾妃一眼应下。
“好。”
顾妃握紧尧豫呈的手,滚滚热泪滴在尧豫呈冰凉的手上。
“我的儿,阿姨只想让你远离京城,当个寻常王爷就好。”
尧豫呈似有多感,掰开顾妃的手,双臂揽住她的腰抱着她。
这是尧豫呈第一次主动抱顾妃,顾妃愣了须臾,嘴唇嗫嚅者不知该说什么,眼里闪烁惊喜的光,流下喜悦的眼泪。
“阿姨。”尧豫呈嗓音软下来,“今夜我想和你睡。”
顾妃抱紧尧豫呈,闭眸啜泣:“我的呈儿,不是什么石头做的假人,是天下最好的好孩子。”
尧豫呈不是黏人的性子,那天就像是冥冥中有谁在指引他。
尧豫呈就寝前抱着顾妃,罕见的和顾妃聊到了很晚,兴许也没多晚,只是顾妃死得太早,尧豫呈一天天长大,那夜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尧豫呈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二天,他从朦胧的意识里醒了,依然是维持着昨夜抱顾妃的姿势,顾妃还没醒,身体很凉。
尧豫呈以为顾妃是冷了,把顾妃抱得更紧。
等到有人给他换上孝衣领他跪在棺墩前,他看着满殿挂满的丧幡白绫,听着满宫的哭嚎,顿悟过来顾妃再也不会抱他了。
第一次,尧豫呈知道了情绪是什么,他的心脏一阵疼痛,眼泪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便掉了下来,他终于明白顾妃眼里经常出现的感情是什么了。
原来是“悲伤”啊。
在顾妃的灵堂前,尧豫呈终于如她所愿成了一个寻常孩子。
尧豫呈无声地掉眼泪,他哭到夕阳落山,夜色暗涌才停下来,揉揉酸胀的眼睛,想起来顾妃让他在人前落泪的交代。
可是今天尧豫呈已经哭得太久了,明天的眼泪流干了。
尧豫呈的身后有道温柔的声音在唤他:“是呈儿吗?”
那是道月色下极其美丽的身影,她娉婷走来,执起尧豫呈的手,“陛下要你和我走。”她笑着补充,“以后我和生儿陪你。”
华妃是位美丽而野心勃勃的女子,她对尧豫呈充满了爱意,在尧豫呈小时候,华妃最爱让尧豫呈趴在她膝间,轻柔而缓慢地抚摸揉捏他的后颈。
尧豫生是个傻子,常吵嚷华妃偏心,华服一笑而过,尧豫呈在他们面前笑,扭头冷眼旁观母子情深的戏码。
华妃的那套动作,尧豫呈很早就发现是华妃对待她养的狸奴最爱的逗弄动作。
华妃想让尧豫呈夺嫡,太宁帝也想让尧豫呈夺嫡,太宁帝面对华妃的一次次越界默许纵容,尧豫呈碾辗反侧想了许多个日夜,最终想明白了。
太子需要对手,太宁帝需要一个对付顾家的机会。
这着实是个残忍冷酷的事实,因为太宁帝想,所以尧豫呈没有第二条路。
尧豫呈夺嫡,太宁帝高兴,华妃也高兴,尧豫呈能多活几年。
想通这一切的尧豫呈举起手边凉透的茶喝得一干二净,对着没有第二人的寝殿开口:“你的愿望要落空了。”
尧豫呈忽然觉得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闲来无事和太子玩一玩,等腻了再被处死,这个死法似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玩。
太宁帝果然没选错人,尧豫呈的才能足够让太子有危机感,但他不能让太宁帝有危机感。
尧豫呈翻阅史书,做了下一页暴戾的权贵。他是纣王,是庆父,是梁冀,独独不是尧豫呈。
顾妃死了,尧豫呈也在她的灵前被人杀死。
崔越狼子野心,尧豫呈早就知道,他们是坦诚相待的敌人,互相算计的友人。
“殿下,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崔越握上尧豫呈的手,言辞恳切,“陛下病重,宫中防备正是松懈的时候。”崔越手上的力道紧了紧,“难道您真的甘心将皇位拱手让人?”
“你说的是真的?阿爹将皇位传给了尧豫生?”尧豫呈眼睛半眯,“逐逊,看来你的手已经伸到我不知道的地方了。”
崔越从容一笑:“待殿下登基,臣将这些人的头当作庆贺您登临大宝的贺礼。”
尧豫呈没说什么,把手从崔越手里抽离,背过身道:“半月后。”
半月后,是尧豫呈给自己定的死期。
“阿姨,我不想当皇帝。”崔越从暗道走后,尧豫呈一个人坐在王府偏僻的南墙角望月,“我也不想留在京城。”
今夜的月颇有浊色,不圆不弯的,实在是没什么可看,尧豫呈的目光却没移开过。
“我谋反而死,崔越也跑不了,就当是送给九弟的登基之礼。”尧豫呈笑了笑,褪去冷厉神色,尧豫呈的模样其实是兄弟里最像尧豫绍的,“我不是佞臣,阿姨。”
在太宁帝龙体无恙的那些年,无数个日日夜夜,尧豫呈快自我了结的时候,总是想着再忍忍,等太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能延续盛世的储君,他就能解脱了。
尧豫呈靠着这个执念捱过了一年又一年,却在太宁二十七年的这一年,他的天塌了。
太子被太宁帝逼死了,太子的儿子死了,太宁帝因太子之死病重。
尧豫呈不知道前路该怎么走了。
尧豫呈举起地上尖锐的石子往自己手腕狠狠划了一下,他不可抑制的发出一声低喘,额头冷汗涔涔。
他看着新旧疤痕交错的手腕,如释重负地咧嘴笑了。
尧豫呈暗地招兵买马,谋反之时,却只召集了一半兵马。
“不准滥杀百姓,不准伤害皇亲朝臣及其亲眷。”尧豫呈只下了这一个命令。
这是一场尧豫呈对结局心知肚明的兵变,宫城之下,每杀一人,尧豫呈心里便期待着他身亡的那刻。
只要他死了,崔越会死,身后跟随他和崔越的大雍硕鼠也逃不掉。
这是他唯一能替尧豫生铺好的路。
宋寻宴是大雍盛名在外的战神,他率兵平乱,尧豫呈见到他的第一眼先是一愣,旋即慌了起来。
他不是怕宋寻宴,而是宋寻宴不该此时出现!
除非……除非他早有准备!
尧豫呈睁大眼睛,旋身眺望宫楼,瞧见了上方笑意温润的崔越和惊惧交加的尧豫生。
尧豫呈失神的功夫,宋寻宴瞅准时机,举弓刺穿他的胸膛。
尧豫呈的眼前染上一片赤红,周遭混乱的厮杀寂静下来,唯有尧豫生撕心裂肺的那声“五哥”和崔越一向从容的声线。
“崇安王谋逆,已被九皇子所诛。”
也好,也好……
尧豫呈躺在地上,无比清晰地感受生命迅速流逝。
那就退一步,用自己这个反贼的命给来日这位肯定不得臣民之心的新帝立一点威好了。
“五哥!”
有人扑到尧豫呈身边晃着他,一滴泪水溅在尧豫呈心口。
顾妃之后,有第二个人为了尧豫呈落泪,可惜尧豫呈不知道。
尧豫呈只想当一个寻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