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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 1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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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玉清在此,太清上清何在?”
“太清在此!”
“上清在此!”
声声相叠,响彻天地。只见三道身影,一黛紫、一杏黄、一藏青,从三十三重天飞驰而下。
三清齐出。
打从天廷建立后,三清就再也不曾这般公然合力,此等广袤无垠又慈柔不争的道法,便是那些百岁千岁的神或妖都不曾见识过,更遑论初出茅庐的沉香。
何况三清,更是仙中至圣。
是故,遭到打断的少年竟没有再愤怒起来,而只是呆立着,犹自沉浸在久久的震撼中,难以自拔。
太上老君引玉帝王母,率天廷诸神百官,凌空而至。
通天教主领多宝金灵,并数千灵妖精怪,遏云而来。
最前面也是正中间的,则是元始天尊携两位师弟,另玉虚金仙十一簇拥左右。
地面上城乡中的人,和郊野里的兽,也已然聚涌如潮。众生呐喊,山呼海啸。
“羲皇,娲皇。”元始自云端步下,向华山杨府外那片人海中,一对携手并肩的夫妻,分别致意。
方才便是他们夫妻俩,率领大家伙出来目睹盛况的。百姓们原先还未曾留意,此时纷纷侧目于他们,几乎要当场齐刷刷伏地敬拜。
伏羲和女娲却仍不施展丝毫仙力,还是那么普普通通地挤在人群里,携手亮出一捧血淋淋的镜子碎片,用只有元始懂得的眼神,向他望回去,哽咽而沉重地点点头。
这对夫妻的孩子,求托他们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已经办好了。
元始心下了然,不忍再与伏羲女娲泪眼相看,遂含泪远目天外,悠悠长诵道:
“众望所归。”
他转而来到沉香面前,却并不多看这少年,而是轻轻抚摸上了他手中神斧的斧背,眸中愈显清光盈盈。
“孩子,去,救你母亲吧。”
话还是说给沉香的,可这老天尊的目光,始终都只盘桓在神斧上。那目光也完全不是在看一个法器,而简直是在送别骨肉血亲的孩儿那样,不舍而哀恸。
沉香辨出了面前这位老神仙的神色是何种意味,自有百般不解,却更为其深沉和决绝所慑,愣愣便要依其所言,转身向下。
“不……”王母急得要亲自来阻挡沉香,又被玉帝死死揽住。
元始遥望向她,又望一望玉帝,再重新看回王母道:
“你与五色石同根同源,唯有它出世,你才能随之由死而生。你既然能感应到新天条的存在,还知道保护它,难道竟不知辨别时机?”
玉帝闻言,现出一种期待中的猜想得到证实的欣喜,转而忙对怀中的心上人耳语道:
“天尊他们不会让新天条毁了的。听朕的,莫再阻挠了。”
王母并没有回头看他,却好像真的机械地接受了能够生效的指令,顺从玉帝,终于安生下来。
看见了元始的摆手示意,沉香信心满满,正待抬步,又突有一人拦住他的去路。
他尚未出言,元始已然抢身上前,与这又一位满身金缕的菩萨对峙住。
来者与如来一般长相,正是地藏。二者互相对视,在耀眼金光中合而为一,变回了那个元始再熟悉不过、也最陌生不过的,燃灯古佛。
抑或是,燃灯道人。
这位从来都静穆深沉的西天尊圣,总算有了明显的表情和语气,颇显凝重且难掩愠色道:“天尊,这是要公然陷万物苍生,于无间地狱!”
元始觑一觑他空无一人的身后,摇摇头,眼底尽是晦暗的失望。
“我家的老四、老七、老八和小九,还有上清家那些曾入迷障的孩子们,都已经重归玄门。
旧诛仙四剑所铸的新剑斩仙,刚已毁在开天神斧下,上清也就补回了曾押在剑中的气血,复原无恙。
种种铁证在此,再无例外可阻挡大势所趋,你仍要继续执迷不悟么?”
“大势所趋?”
燃灯乜一眼沉香,轻笑,“何来大势,竟推举出这样一个乳臭未干、懵懂无知的小儿,去改天换地?若真有此‘大势’,这才正显其荒诞才是。”
他再注目于元始,故作双手合十之礼。
“况且天尊‘再无例外’之言,亦有偏颇——
这开天神斧下,已然横卧了两条冤魂。
阿弥陀佛,痴子可怜,枉然自诩以道殉情,空误了性命。”
把话逼到了最疼爱的孩儿和孙儿这里,元始本来黯淡却尚且平静的目光,倏地杀气森然。
一触即发之际,一只金蝉振翅飞在燃灯的身侧。金光闪耀中,出现了一个人,僧衣简朴,怀中却用珠光宝气的袈裟,裹着一只伤痕累累的猴。
继而,其身后涌现了同样释家装束的一群人。
金蝉子把孙悟空安放在柔软的云里,插身在元始前面,向燃灯峨然昂首而跪。
“弟子恳请佛尊,罢手。”
一众头顶光光的僧人随之跪地附和:“恳请佛尊罢手!”
燃灯瞧出这些徒众果真反叛的架势,无论如何也端不住他那些高深从容的姿态了,偏又放不开自己,去违反自己所定下的那些戒嗔戒怒的清规,一时气结到说不出话来。
他怒目向元始逼视良久,终究忍无可忍,振臂掌掌带风,浑厚的法力爆开层层金光,誓要亲手取对方首级那样疾厉狠辣。
而元始竟并不还手,甚至都不抵挡,只是将双臂在左右两侧,缓缓轮番画圆,用这个道家功夫中最简单寻常的一式云手,将所有侵袭,淡然消弭于无形。
不争之争,而莫能与之争。
无为之为,而无所不能为。
渐渐地,燃灯难以得手时的不甘和羞愤,竟化作了笑容,但却并非让人观之能心生愉悦的笑容,而只是愈发显得万事皆空、此生虚妄。
继而果然,就在那笑意像是要横死当场时,他拚尽了全副修为,以自绝自毙的姿态,向元始打出了最后一击。
元始在空中画圆的双手,终于也顺势停顿在一个上下两掌空抱一球的手势。他举起这个不存在的球,尽数吸纳了燃灯那一击的所有力量。
他高高捧起双手之间的那团光晕。这光晕悬在了燃灯头顶,随着元始的双掌大开,倏地爆成无数微小光的点,形成一片细密又轻柔的光雾,笼罩在燃灯周身。
须臾后,这光雾也消失了。
道之尊,德之贵,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挺身就死的燃灯猛然睁眼,万分惊疑地举起双手在眼前,再将自己上下左右看过几遍之后,不可置信地望向元始。
你废我功法,却救我性命?
这句用眼神吼出来的话,元始看懂了,但再无回应。如此完胜之下,他也毫无喜色,反而恻隐到悲悯地,流露出无限遗恨。
他向沉香的方向翻动五指,招出了宝莲灯的一种幻象——那朵碾盘大的金莲。这金莲跟随他的脚步渐渐缩小,最后悬停在他和燃灯的面面相觑之间。
“无情之人,何堪论说什么‘以道殉情’?
那殉身的确乎堪称痴子,然非以道殉情,实乃以情证道。
一对有情人,双双以情证道,可钦可敬,独独不可怜。”
元始高声道罢,像是耗尽了气力,只剩下堪堪够对方闻听的声量,摇首喃喃:
“玉清早已与燃灯表白此间至理,唯一个‘爱’字而已。只可惜,他始终执迷,究竟未曾彻悟。”
言罢,他捧起金莲,望着对面那早已烙印在心底的面孔,微微一笑,捻指拈碎了这徒有虚影的花。
如此,依仗着仙尊的庇护和支持,沉香终是畅行无阻,来到乾坤钵上方,轻而易举又挥下一斧。
那道脱离于开天神斧的光刃,在刮到乾坤钵之后,并未就此消失,而是被那钵给一分为二。两段光束从乾坤钵两侧贯穿出来,向无限天地间发散,在各自弥漫的边缘处相接,一半光影厚重,另一半则清辉通透。于华山之上,赫然拼合成了一幅巨似天幕的太极图。
阴阳两鱼紧紧合抱成圆、首尾相衔、同向旋转着,将方才弥散出去的每一粒光,都重新吸纳回来,最终聚集成了一颗精白的光点,轻轻落在乾坤钵底部的正中央。乾坤钵便不像是被劈开的,而像是被那光点钻开的,当场嘭的就碎成了一团金粉。
那道围困杨莲的光幕,应时消失。
那光点破掉乾坤钵后,好似曜日游离群星,外层一丝丝剥落,散入那金钵的碎末中烨烨发亮。最后只剩下一粒极小却更为清亮的晶点,有如萤虫沉没花海,融进了五色石中。
万余年来,知晓五色石中蕴藏着新天条的,只有那个昔年炼石所余的灰烬所化成的王母娘娘。而在整个神人妖三界,有机缘看到、且能看懂这件事的唯一一个生灵,便是风韶。
就在陪同杨戬去华山那日,玉鼎在五色石中,最后其实是疑惑的:
为什么这灵石,好似已然选定了他,却又将他送出去?
不过很快,待他出得五色石再看,一切都不言而明了:
这块灵石汲取了天地精华、见证了万物变迁,新的天规,已在其中孕育而成。只是,还缺着最后一把开启它的钥匙。
从法理上看,这钥匙必须是极端精密智慧的。而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什么,能够作为一切天道法则的起点和终点,能够令新天条应当应然地替代旧天条,那便只能是,爱。
能够容纳整个三界、润泽所有生灵的爱。
这五色石显然曾先与杨莲尝试过,可最终恰恰匹配的人,是风韶。
当那些光路从他掌心点亮时,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他的来处和归宿:
风韶,原本是天理难容、不该存活的,他的命,从来都维系在源源不断的爱之上。他的父母、他的师门、他的徒儿,用数不清的精力和心血,借山河社稷图等等法宝,攫取来整个三界亿兆苍生的爱,方才滋养了他这艰辛而美满的一生。
那么,能化入新天条,让这冷硬死板的律则活起来的,便只有他。拥有的爱多到足够万物众生分享,且合该归还这些爱的,也必须是他。
只不过彼时,乾坤钵还不能这么水到渠成地被破开,故而,时机未至,他又被五色石放了出来。
但自从那次探望杨莲之后,他便开始时时刻刻都清晰感受着,自己的躯壳就像一只漏斗,盛在其中的魂灵一点点离开他,融进每一缕风、每一滴雨,同这世间的每一声喜悲、每一段恩怨一道,悄然汇入了这块五色石。
这就是他最终的那道必死之劫,却无病亦无痛。历这样一道劫,对于风韶这样一个拥有正道之智和大爱之心的仙者,竟更甚于享福,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为天下苍生造福,更令他愉悦的了。
所以就这样,他安然怡然地享受着自己生命的消亡,直到灯人合一,亦即一切都将大功告成之时。
他紧赶慢赶去往华山,比预想中姗姗来迟,却又刚刚好,在开天神斧下献祭出仅剩的身体发肤和精神意识。
“师父。”在最后的意识里,他似乎从心魄中,听到了那正要毁灭他的神斧,唤他。
是戬儿呢。
这已然拥有灵魂的神斧,就这样将爱的种子,完整地送进了五色石里。
于是,看到母亲脱离牢笼的孩子,欢呼雀跃着扑向了母亲的怀抱。母子相拥,笑中带泪,没完没了地把对方看了又看。
“好孩子,你舅舅呢?”
“他?”沉香瘪瘪嘴,措辞着怎么骂人能稍微委婉些。
上方乍有一大片流光溢彩,幌得他们母子二人齐齐眯起了眼睛。
五色石裂开了无数细细密密的缝隙,分崩离析,飘升至华山上空,翻卷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缤纷的色彩在旋涡中愈见璀璨,最后每一块碎屑都化成了金质的符文,一列列整齐排开,飞往凌霄之上。长长的一展文卷不见首亦不见尾,一行一行金光耀耀的书文,仿佛是一级一级连接着天与地的阶梯。
“娘亲,你看呐!”
杨莲挽着沉香,立在华山之巅,漆黑的瞳仁里,映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字符。在那一道道金光周围,瑞彩万丈,百鸟来朝。
哥哥,这场伟大的去故革新,你终究是做到了。
她伸出手,指尖从几行文字上穿过,那些只有光影的笔画,似乎都有了灼烫灵魂的温度。
“新天条,是新天条啊。”
沉香愣兮兮地惊叹,“这真就是天条吗……”
杨莲轻抚儿子的发,微笑颔首,“是呀,真没想到,新天条,就嵌在这块五色石里。”
她抚一抚儿子的头发,颔首再问:“你舅舅呢?没和你一起来吗?”
听娘亲又这么问,沉香把脚下的这片山顶匆匆瞟过好几遍,心里越来越发毛——
杨戬刚才明明就倒在这里,不,是碎在这里。
可就刚才一会儿没注意,其竟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连那滩血泊、那堆尸块都消失得再找不见。
“他……”
沉香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头顶轰然有滚滚闷雷般的话音砸下。
“三清见证,三界见证!”
元始朗声宣布,却中途哽住。他再也不看离得最近的面如土色的燃灯,只凝睇在那些精灵般似有生命的文字间,阖眸低语,老泪纵横。
“新天条,新的秩序啊……开始了。”
玉帝看向王母,那团无心无情冷冰冰的死物,首次回给他一段温情脉脉的眼波。
一条火似的龙自东而来,降落在华山上的那对母子身边,敖听心与杨莲相视一瞬后,含泪相拥。
一缕软烟袅袅从沉香体内升出,钻进他的怀抱里,变回了那个粉嫩娇俏的小姑娘。
哪吒骑在东海三太子敖丙原型所化的青龙头顶。多宝半搂半搀着身怀六甲的金灵。金蝉子重新从云彩里抱起锦斓袈裟裹着的孙悟空。三首神龙在弱水里翻舞游弋。
会驾云的或神或妖,都围在那直入云霄的金字长卷侧旁,互相道贺相庆。地面的河流边、原野上、山岭中,人兽草木、花鸟虫鱼,无不跃动着欢快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