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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牧者燃火,羔羊迷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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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相府,曾为仙人居所。
因先帝晚年喜静,向来深居简出,朝里朝外都为苏相奔忙。
且其任劳任怨,三十八年从未显过二心,将云涧打理的井井有条,直至候来新皇登基。
期间先帝由于过意不去就将“搁置了数十年的旧屋”特赏与他。
美其名曰“钗美而不佩,剑利却不出,实乃失其本味,苏丞劳苦功高又年岁已大,方便公事且屈居此间。”
说是府,倒不如说是一依山而建的连绵仙阁,比皇宫殿堂不知富丽何几。
黑暗中,亭廊回阁挡住了多半的雨势,可青石板上还是不免积上一层薄水。
积水被慌乱脚步砸起,掉落,再碎裂,有人自“愈月瀚星”台上奔了出来,怀里鼓鼓囔囔不知塞些什么。
无人追赶,此间只有她不安的喘息和沉重的步子。
她熟悉这里,还特地绕开正门,不算是怕,她只是讨厌光亮,厌烦让人一览无余的觉感。
她记得,在最大廊柱后有暗门。
眼瞧着近了……马上就到。
心头不由得滑过一丝庆幸,可瞬间便又被苟且逃避的惭愧内疚填满。
来不及思考这些。
一双手在黑暗中于带刺的花草里摸索,来不及感受疼痛。
借着闪电,她看到那盏只存轮廓的羊角琉璃风灯,曾是她亲手挂起,自挂在这里再也无人动过。
来不及感伤,咬着牙穿过最后的花丛。
角门后是花园,这里没有院墙,直连着后山,只要进了这里,便不会被“他”发现。
她太过着急,这儿又太黑,一个转弯,正和走廊里的人“撞”了个满怀,怀里的物件散落一地,摊开在乱雨泥泞中。
她也瘫倒在泥水里。
还没来及站起,纤细的脖颈被人一手攥住。
“您听说吗?神也惧死的。”激动,连嗓音都在颤抖,那人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可情绪又岂易隐藏。
称得上熟悉的声音啊~她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不敢去看,更不敢应答。
厉闪劈裂乌空,使人得现眼前。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青衣绸袍的少年郎,风华已露,英气正浓。
欲绽未满,与观人一期待,远绝于艳放之色。
最怕,最不敢面对的终究还是到了。
她喜欢看公子的笑,虽说那笑多含怜悯。
雨染鬓发,他若笑起来该是十分好看的。
不过显然,今夜的苏小公子没有这份心情。
修眉厉横,本来的那双猫眼,现在看来也着实煞人。
他自带不近世事的光,便这千分嗔怒也无法掩盖。
好似最初的自己。
青衣金纹似焰火若流星,灼烧她的双眼,炙烤不安的心。
人群咋呼的围将过来。
翩翩公子掐住一个破衣光脚的乞丐。
那“乞丐”身上衣着比起乞丐简直还要不如。
不知名黄褐色斑驳的短袍,就再无他物,扭曲的姿势跪倒泥水里,自中漏出的肮脏更是万分引人厌恶,多看一眼都会反胃。
“小锦。。。”她的指节发白,强行忍住了话头。
乞丐模样的人还想要辩解,雷声后至响起,薄弱的言语被淹没其中。
“知你恨我,饶过今夜,好~吗~?”
乞丐鬓发衣衫都湿的不像样子,面目表情还算淡然,不知是不是泥渍与污秽的衬托,在积水反射光影中,倒也引人生怜。
“您可曾对得起父亲!!便是只狗,养这么些年,也知道摇尾巴!”
在金丝雀的嘴里,最最恶毒的毒咒,怕也只有婉转的啼鸣。
负罪感贯彻全身,一时间丧失所有力气。
她不愿再有所反抗……喉咙不肯作声。
苏家公子看到那张满是污渍的脸,却还是狠不下心,松开了手。
眼前之人大口喘着粗气,以及其不堪的姿势趴在泥泞中。
雨水的缘故,那人袍下露出了大片雪白,若淤泥中的新藕,勾人探寻。
有那么一瞬,自己竟想再上前去。
将其困在胸口,亵玩。
苏家公子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念头。
雷霆咆哮后拉长的尾音里,只有男子稚嫩的言语在门厅回荡。
老爷子今日被斩首于白虎门外,犯了必杀之罪。
可这罪责在权贵口中,可是可否,可有可无,真当论起来便是诛连九族——“私藏前朝遗仙”。
无知何故。
六位大能,焚术灭法,斩去“世”的根基“扶桑”,屠杀各法的源脉“天主”。
独权天下,监视新生,扼杀新“法”,口口声声要还众生一个平等。
无论结果如何,末法时代最终还是到来,“仙”随之结束,“人”由而兴起。
法如水,则道似种,天主为茁木,仙是花叶。
失去“天主”法则的流转,于仙就若消失源头的湖溪。
再加上百年的岁月侵蚀,无论当初何等境界的“仙”都落得与凡人无二,生老病死,颠沛流离。
便是有侥幸,在秩序法殿这唯一一处“承仙”之地的监管下也不敢造次。
自人朝的建立到如今百年的安定年岁,沉溺于享乐的权贵早已不屑去追究处死这些苟活于世的“凡人”,只要无悖他们,任由而去,江湖术士奇技淫巧嘛,见怪不怪。
可这“死”的罪名可是实打实的。
他们杀人不需要理由,更别提被抓到把柄。
皇脉早已名存实亡,他们不许老爷子活,于便老爷子死。
她是哭了吗?还是说雨水?
她……今晚必须死!一切还可就此揭过。
否则整个苏家都要为其陪葬!!
苏家公子的手在抖。
她,也许真的是仙。。。那她为何无有反抗。
他没有完全被情绪左右,手掌上触感的滑腻还是拦阻了他。
乞丐很是安静,几乎没有动作。
“哈~!。。哼。”乞丐喘不上来气,随着意识的溃散,瞳里异样的光彩愈发迷人。
什么感觉?
一向喜净的苏家公子竟不顾污秽,搂其入怀,很紧,且手上的气力更大了。
比意料之中更为柔软。
她只觉的天旋地转,如幻若梦。
“死亡吗?也罢。。。死在这里远比在虚伪的追捧声中残喘强上些。”
猫也似的轻巧身形闪至身后。
“沐王爷~!!到!还不退开!”
古钟重击的嗓音,打断二人。
“小公子何必如此呢?依我看,苏相是老糊涂了,哪里还有“天仙”?不过是个骗吃骗喝的老乞丐。”
玩味的打趣中,亦或夹杂着嘲讽的意味。
苏公子失态了,没有人在意,只当恨极。
该来的还是来了,苏公子的唇微微的抿了一下,他不懂这人的意思,或说不敢听信。
早在晌午,有生人送信:“沐愿之即,速离京城。”
只是突生如此变故,早已抛掷脑后。
今时今刻,如此看来,这位能随意出入“钦犯罪地”的人便是沐愿之了。
这位舍去周姓的先皇亲侄,如今女皇的堂弟——沐“小将军”,暴戾难驯,目无法纪,且变幻无常,早年被先帝,贬居于关外“沐天府”。
那他又为何于冽雨雷夜奔回京城,这个问题现无暇猜忌。
今时今日苏家上上下下二百四十三条性命的存留全在此人的手中。
苏家公子扔下了乞丐,低头,弯身,双手拜礼,没有说话,他从不敢自作聪明,妄议揣摩,他深知其中利害,生怕一句不意。
脚步徐来。
苏家公子姿势依旧,他猜觉:那人弯曲的眉目下,目光如鹰似电,在等待一个时机。
僵持良久,将军妥协,开了口,却不是对苏家公子。
“流月,飞莹,还不请老人家!——上去?。。。。。。老先生也是,您何必逃呢?解释清楚,不过是混碗饭吃,闹到现在难以收场!”
语调缓慢至极。
呵~到哪里也不忘带着女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愈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
老爷子于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面前,亲自开口承认。
女皇有意徇私,老爷子执念不肯松口。
一生执正,洁白无暇,却落得一个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脑因沐愿之的戏虐言语而一片空白,苏锦香的头下意识的低了。
眼瞧着浇成汤鸡的小公子,沐愿之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苏公子莫要胡思乱想,若真当论起来,你该称呼我一声娘舅,不过陈年旧账,事到如今也就作罢。”
沐愿之也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亦或装模做样。
拿手挨了挨锦香的肩。
才发觉衣物已湿透了,小家伙的肩好是瘦削。
此间下人早已长起明灯,映得王爷脸上,称不上年轻的脸,满脸和善,在觉察到苏家公子的目光后,洒脱一笑,露处一口白牙,毫无戾气可言。
满肚子的怨气就此泄下。
突如其来的赦免,还没来得及高兴。
铁甲钢刀撞落,皮靴砸在积水之中,雷音惊醒梦中人。
“王爷,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求王爷您高抬贵手,能给小的们留口饭吃。”
这是奉旨彻查苏家的铁骑。
“可查到了?”明知故问。
“不曾。”
沐愿之不再开口。
领头的偏将几将脸埋进胸口。
“那还不滚?~!,扰了王爷清净!也不看什么时辰!”一旁的侍卫冷了脸。
寥寥几句就将颓势逆转。
“王爷,我家主人他下过令,您看。。。”
“好啊!看是你家主人先给你治罪,还是我手里的这口刀?”
那偏将脸僵冷至极:“王爷恕罪,小等告退。”
苏家公子几近不敢相信,当真年纪也小,总归是没见过风浪的,终是把心头憋了许久的话讲出来,:“王爷,这。。。。”
“无妨,我来了便不准备走。”沐愿之不待苏锦香的话说完,自言自宽一般。
“锦香谢过。。王爷。”小公子勉强舒了一口气。
心中的巨石勉强落地,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心中对这位“王爷”的印象被完全颠覆。
主要还是那句“该叫我一声娘舅”,让一向单纯要强又缺爱的苏锦香害羞起来,差点就开口认了亲。
“男子自该顶天立地,如何起了个小家气的名字?。。。灯呢?”
光影交错,这是个似曾相识的夜,同样的雨,同样的凌乱。
沐愿之恍惚了很久。
短暂的停顿,没有得到苏锦香的回答,也不再追问。
将军身后的白袍侍卫,俯身低头上前,双手奉上,与此同时刚从沐愿之提问中回过神来的红裙侍女款动而来,把手里精致的琉璃风灯献了过去。
沐愿之顺手接过侍女手里的,这盏更好。
侍女淡然一句,喃喃皓齿,从天边飘坠:“沐愿之你可曾悔恨,你的目的真就单纯吗?”
沐愿之若无见,斜过一眼,端详那灯。
离开时,侍女不免抬头,一时间与年轻的侍卫目光相撞,英男秀女,霎那间,侍卫的羞红无由来去。
沐原之得了灯笼,大步前去便要上楼。
人群静的出奇,唯有苏锦香一脸疑惑。。。。。。
“公子,先把衣服换了吧。”侍女低言,可那神情,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过是小猫小狗尔尔。
清脆的咯噔声响起,很重,很缓。
他已离开,院内更加安静。
脚步声有了停顿,“奥~我都差点忘了,她还有过女儿。”自言自语,别一番唏嘘滋味。
“还请老人家上来说话!”心中愤恨撒向别处。
也许是空间过于狭窄,一嗓怒吼,急折回荡。
楼板开始摇晃,灰尘刷刷震洒。
两位近侍交换了眼神,待要搀乞丐上去。
他在生气。“让他自己来!”
韶华轻逝,物是人非,一时无名火起,涌溢心头。
近侍深知沐愿之性格,慌了手脚,下意识的松开。
乞丐察觉,扭头离开,可也只是走。
以至于连侍卫都忘记阻拦。
在众人惊愕诧异的注视中,捡拾散落物件。
是书,却不是纸的质感,封皮好像是一种毛皮。
乞丐还是被拦了下来,按压倒地,喘息。
书没有找全,乞丐也没有开口索要,她安静的出奇,与她眼中,注定即是注定。
没有人说话,时间就好似停顿于此,唯有风雨依旧。
是那个献灯的侍女,款动裙摆,一把拿过侍卫的灯笼,她走得很快,以至于灯芯都颤悠飘动,明暗婆娑,倒也不至于熄灭。
于水坑里把剩余书卷捡了出来,利落中显出一股愤恨。
无人说话。。。。。。
一把书推向乞丐。“我若是您,早无脸活了。”乞丐没有反驳。
侍卫移开手,她爬起来,低着头,步步踏入。
沐愿之已经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