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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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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芷脚下趔趄,不过片刻便稳住身形。
她声音虚弱,“老师,你醒了?”
我点头:“你放我下来吧。”
说罢,手抵着她后背,打算从这单薄身子上离开。
谁知我脚刚刚沾地,浑身没有力气,还未能站定,整个人便像是软骨头,歪歪斜斜往下坠。
柔芷反手将我腰部搂住,身子前倾,我重心随之倾斜,上半身趴在她背上,不至于一股脑儿落进地里。
柔芷承载我全部重量,已是气喘吁吁。
“老师,我背你吧。”
说话之时气音极重,我能够感受到柔芷究竟有多虚弱。
“不、不用……”我想要挣脱柔芷,让她轻松些,手上用了点力,柔芷毫无防备,因为我突然的举动,她重心不稳,往前踉跄好几步,差点摔倒。
我一时失了依靠,身体毫无力气,就这么直直摔下去,松针浸着雨水,刺破掌心。
膝盖、手臂、手腕皆传来痛感。
油纸伞跌落在一旁,雨打风吹之下,我与柔芷顷刻便被雨水浇湿。
不行。
柔芷已经很累、很疲惫,若是再淋雨的话,必定要生一场大病。
想到这里,我托着无力的双腿,在雨中靠着手肘艰难往前爬。
“老师!”
雷声雨声中夹杂着柔芷声音。
暴雨好似针一般扎在我身上,眼前景物完全模糊,看不分明。
我眯起眼,冰冷的雨水在面上肆意流淌。
我抓住了油纸伞的伞柄,轻声喊柔芷:“柔芷、快、快过来,不要淋雨,我这里有伞。”
柔芷快步朝我跑过来,她将我扶起,右手搂着我肩膀,另一只手接住油纸伞,勉强撑在两人之间——大雨无情地敲击着两人肩膀……撑伞与不撑伞,现如今已经没有分别。我和柔芷像是溺水的人,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干净地方。
雨声不绝于耳,我感受到柔芷身体在不停颤抖。
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我听了许久,才知晓是柔芷在说话:她此时刚好在我左边,我左耳本就听不见,加之雨声如雷,响动细微。
不知柔芷说了多久。
想到这里,我拖着无力双腿,艰难往前走,“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柔芷声音放大许多。
我在雨幕之中,听得真切。
她说:“老师,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回花园了!”
我气喘吁吁,力不从心,想着如今狼狈处境,“我给你添麻烦了,如果不是我来找你,你本不用淋雨。”
耳边只有雨声。
也不知是柔芷低声回应,还是沉默以对。
我双腿依旧无力,难以往前挪动,心悸得厉害不说,在这冷雨凄凄之夜,居然是不停冒冷汗。
柔芷瘦削的身体艰难扶着我往前。
我感觉到,她的力气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迈出的步子不再平稳。
“把我放在这里吧。”
我轻声说:“你撑着伞先回去,一个人方便叫帮手,还能叫大夫。”
更重要的是,她不会继续淋雨。
她太虚弱,不能同我一起。
“老师,今天是中元节,不会有人出门的。”柔芷艰难地扶着我,说话无法连贯,“你随我一起回去,不要紧。”
说到最后,我感觉她全身用力。
勉强紧咬牙关,才能扶着我往前走。
身形已经是摇摇欲坠。
我见状心焦不已:“有人的。”手依旧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抓住柔芷撑伞的手,油纸伞也跟着我的手同频抖动。
我眼前发黑,“范府的人找了你一整天,现如今还没找到你,怎么可能没人?”
柔芷似乎失去全部力气。
她气喘吁吁,艰难道:“老师……不会有人的……”
“有人。”
我想要柔芷听话一点。
按照我的意思,将我扔在此处,她一人回去,走不了多久,只需走出松林,走到花园便能瞧见许多人,到时她会被好好照顾,我也可以不用像个残废一样拖柔芷后腿。
我声音稍微大了点,用尽全部力气:“你信我,有人的。”
这句话,抽空柔芷全部力气。
方才还能勉强站着的人,现在像是被风吹走的宣纸,身形飘飘,毫无重量地坠落在地上。
我失去支撑,随她一起坠地。
油纸伞再度滚落,我忙不迭爬去,将油纸伞抓起来,伞柄已经全是雨水,我整个人湿漉漉的,却坚持撑着伞,将它撑在同样湿漉漉的柔芷头上。
雨水冰冷地浸湿我俩,我一把抹去面上水迹,一只手颤抖着撑伞,另一只手悄悄掐自己大腿,让自己勉强保持理智,不至于又晕死过去。
我在雨水中大声道:“你去看一看!会有人的!”
“没有!”柔芷瘫坐在松针上,她的头发潮湿,紧贴在她两颊,面上皆是水迹。
她坐着,自暴自弃:“不会有人的,现在已经快子时!他们都害怕,不会管我。”
“兰舟和一一不会怕!”我说。
“她们不怕,可她们听父亲的话!”
柔芷双手撑着地面,她肩胛位置高高隆起,几乎能透过湿漉的衣裳,看见她骨头形状。
她声音带着几分凄然:“老师,你何苦来找我呢?”
她抬起脸,面上笑容苦涩:“你也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我想要解释,谁知柔芷却不断摇头,打断了我的话:“信?信又如何?你还不是站在父亲那边,想要我快点出嫁?”
她手中抓着松针,指节苍白,似乎已经用尽全力。
“老师,我今天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
这句话并不大,但偏偏它该死的、传到我耳边。
我听得一清二楚。
比雨声还要嘈杂。
“对不起……”
这一刻,我脑海里想了许多的内容。
一一将澜文叫我奶奶的事情,告诉柔芷了吗?
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地,因为昨天的话而对我这个人感到失望?
我艰难地支撑着油纸伞,感觉脑袋阵阵眩晕,身形摇晃,不得已又狠掐自己大腿一把。
疼痛使我有片刻清明,我望着柔芷,想说许多话,可最后说出口,不过最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对不起?”柔芷苦涩发笑,她一双眼望着我,眼底雾气萦绕:“老师,怎么偏偏就是你找到我呢?”
我垂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或许会在这儿。”
“你很懂我,我以前曾经欢喜你这么懂我,可我现在恨你这么懂我。”柔芷说。
恨这个字,太过沉重。
只是稍微想一想,我便觉得心尖都跟着发颤。
柔芷恨我?
她告诉我,她恨我?
是,我是可恨。
我是该很。
当我主动朝着范文远献媚,求着他收我为妾的时候,我便应该料想到今天。
可是——当我看着脸色苍白的柔芷,一字一句说出“恨我”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依旧觉得好似有钝刀子在慢慢割我的肉。
我心头发麻:因为疼痛,而感知不到其他。
我不敢看柔芷失望的视线,只能低头,“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不要拿自己的身体置气,你本就消瘦,今日更是一整天未曾进食。”我垂着脑袋,手颤抖着撑起油纸伞,勉强抵御狂风暴雨,“你早些回去,去喝点姜汤,洗个热水澡,驱寒气。”
“……我恨你。”
暴雨声中,我听见了柔芷的回答。
她并未理睬我的提议,而是将“恨”这个字,又说了一次。
又往我心口捅了一刀。
我的手几乎握不住油纸伞,浑身的力气都要消失,狂风大作,油纸伞脱手,被风雨裹挟着,滚向远处。
“伞——”
我试图手脚并用,将被风夺走的油纸伞捡回来。
偏偏在这时,柔芷又说话了。
她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字一句,声声入耳。
将我所有的力气夺去,我无力再追逐油纸伞,而是在雨幕中凄凉回头,隔着雨幕,无法看清柔芷神色。
我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恨你。”
柔芷又道。
我只感觉天上的雨似乎都变成刀子,一刀一刀落在我身上,想要剜去我全身的肉。
我在雨中缓缓爬向柔芷,颤抖的手试探着往前抬,在空中悬停许久,还是轻轻放在柔芷手上。
“你的手好冷。”我意识已经不清醒。
脑袋昏昏沉沉,太阳穴一跳一跳,好像是要爆开。
浑身发冷,此时感受着柔芷的手,无任何温度,好像只是碰到一块较为柔滑的石头。
“你冷不冷?”我问柔芷,“快些回去吧,你还有力气,不要再淋雨了。恨我……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不然的话,怎么有力气继续恨?”
雨中似乎传来呜咽声?
大抵是我听错了。
已经是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在外面哭?
莫不成真是百鬼夜行?
想到这里,我感觉身体更凉,脑袋疼得似乎要爆炸。
眼前阵阵发黑,连雨都看不见。
“你快回去,别淋雨,会风寒。”
呜咽声更大了点。
配合着凄风苦雨,居然叫我这个向来无情的人,也跟着想要落泪。
“柔芷。”
疼痛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保持清醒,我也没有更多的力气,掐伤痕累累的大腿。
我轻声喊。
“你冷不冷……饿不饿……”
“快些回去……换衣裳……吃东西……再喝点热水……”
呜咽声更大,我的意识处于游离状态,几乎感知不到周围情况。
可柔芷的声音,却像是夜中曙光,刺破雨幕,传至我的耳边。
“老师……老师……”
她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
脑袋埋在我脖颈,像个孩子那般,嚎啕大哭。
“我——”
我昏死过去,不知道柔芷在说什么。
应当是,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