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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我回来了 ...

  •   天坛方正,内围宽敞,跪着文武百官,而那身着月白锦衣的女子,站在外围,并未入内。

      小官确定没看错,她没有下跪。

      祭天大典,包括皇帝太后在内,无人不跪,连守卫的戍卒都一并跪了,可她身子立定,双手负后,神情怡然,只远远地看着,恍惚有一种俾睨天下的错觉!

      有了小官两次回眸的开头,伏跪的朝臣众妃目光也不自觉往后偏移。

      “她便是那位琅琊公主?”

      “不错,说来,这位公主年纪轻轻,却已历经三朝,她原是东海朝东明帝唯一的女儿,先帝继位后,认其为义妹,赐封琅琊,还为其指婚汝陵侯。”

      “可惜,成婚不到半年,汝陵侯死于意外,”有官叹息道,“这位公主寡居之后,恰逢奴桑入侵,奴桑老汗非要娶这位东海朝的公主才肯止战,那老汗年过花甲,公主却碧玉之龄,唉……”

      “不久,那老汗死于非命,奴桑起了内乱,公主在奴桑蛮夷之地辗转,跟过几位蛮夷首领。”又有官道,“可幸,圣上英明,灭了奴桑,但公主却了无音讯,这半年来今上一直在寻,昨日,公主却自己回来了,只是……”

      “蛮夷之地从无教化,恶习颇多,她数次遭人劫掠,也不知到底跟了多少男人,”年轻的朝官冷道,“只怕不止那有名的几位吧。”

      “数次相嫁,侍奉数人,实在有违公主二字的体面和尊贵,怎还配做公主,竟还要受我等供养,”有官跟着不屑道,“若是我妻女受到这般耻辱,我早叫她们一头撞死,哪还敢回来。”

      “这命运之事,并非公主本意,”有官怜惜道,“公主和亲奴桑有三年,已是尽职尽责,何况公主在边沙异乡,受尽数次丧夫的苦楚,未尝不可怜,我等不宜过多议论。”

      “瞧她那克夫命,有什么可怜的。”年轻的朝官冷讽道,“那些蛮夷头子死了就死了,她自己倒是不知羞,方才那话,妇可多夫,你们听听,她也竟敢说得出口!”

      后宫众妃也是议论纷纷,徐贤贵妃嗤声哼讽,“说这些倒也罢了,瞧她才回来,便急着引诱皇上,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冒出来的青楼娼……”

      百官众妃前头,瞩目前方的高皇后忽然呵斥了声,阻止后面那些私言秽语。

      众臣嫔妃已鸦雀无声,徐贤贵妃偏要同旁人私声道,“待这解忧公主入了后宫,咱们定要请皇后娘娘好好训诫才是,莫让她乱了祖宗规矩。”

      祭天毕,徐太后从台上下来,目光撇及解忧,她立在外围,显得格格不入,徐太后缓缓走近她,众人自觉避开让道,仰着脸,徐太后颇有威严问,“你为何不拜?”

      没有理会众多人觉得她在公然作死的目光,解忧淡淡的敛着双眸,缓声道,“上天不公,我便不拜。”

      “有何不公,你说来听听?”徐太后打算给她点辩解的机会。

      解忧顿了须臾,这一次她没有像方才那般目中无人,她语气轻轻,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诚恳,“太后娘娘有卓伟之才,可担起朝堂半边天,却因是女流之辈,连祭祖都排不上名,如今,太后娘娘有心改制,却要被人指着鼻子说违逆祖规……”

      徐太后觉得她这话说到了心坎里,神色一变,含了笑容,示意她继续。

      解忧抬头看天,轻轻的勾了下唇角,“娘娘这般受苦受难,这上天视而不见,还多加横阻,不让太后祭拜,这样不公的烂天破地,我要拜来做什么?”

      “放肆!”徐太后登时冷声。

      解忧抬起的头垂回,没有波澜的看向徐太后,只一瞬她便迅速低垂了头,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呵斥完后,徐太后静下来想了好一会儿,前半段说得合心,后半却过于大逆,烂天破地岂不是在说先帝昭令是错的,这般当众宣之于口,徐太后也不能明显包庇,“不拜上苍,乃大逆之举,当立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朝臣吸了口凉气。

      大年初一要见血,也不至于。

      徐太后撇眸,忽问,“皇帝认为呢?”

      徐太后在问皇帝的意见。

      皇甫衍看着解忧,她一连串的大逆之举大逆之言,连他都攥着手悬着心,但凡换个人,早拉出去砍得尸首分离!沉默片刻,他把话丢了回去,缓道,“祭天之事本与姑姑无关,不拜不跪在情理之中。倒是母后您,必然跪得累。”

      徐太后心里明亮,他的意外之意,她违诏令拜上苍,不是更大逆?

      半响,徐太后皮笑肉不笑,“既然皇帝都说合理,那这罪就免了吧。”

      皇甫衍诧异了下。

      徐太后肯轻易放过她?

      又去看解忧,她面庞垂下,根本看不清她会是怎样的神色。

      朝臣皆揪紧了目光,不敢插嘴半句,均想,这位公主帮着太后,太后让皇帝做主,皇帝借此斥责太后逾矩,三人之间有来有回,一言两语之间把她不拜的罪名给洗脱了。

      这……

      今年晦气!祭天拜祖竟弄出了这么多幺蛾子,待到后日朝会,是要请太史令夜观天象,看看到底是哪里邪了门。

      不,当该今日回去就写奏!

      见解忧乖觉的低眉顺眼,好似方被斥责了还有点委屈,徐太后颇有担忧的说道,“解忧啊,你这性子,仍是直言快语,”又说,“你我也有几年不见,你过来些,让我好好瞧瞧。”

      众人看向解忧,有些人的眼神,只差把大逆不道三纲五常妖媚惑主等等词都一道打她脸上,如今,皇帝纵着她,连徐太后也对她青睐了起来……

      解忧又抬起了头,徐太后眼眸含笑,热情招手,她走了过去。

      徐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年轻人都这么无畏,如花似玉的年纪,若当真拖出去斩了,皇帝还不得心疼死。

      “嫂嫂,近来身体可好?”解忧温纯了嗓音,极为恭谨亲近。

      听到这怪异的称呼,徐太后怔了下,有瞬看不懂,但还是回了句,“很好。”借机在解忧耳边轻声问,不咸不淡,“昨夜,皇帝待你可好?”

      彻夜长聊这种鬼话,徐太后怎会真信,皇帝年轻,她且妙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哪能忍住不做点什么。

      她一回来,皇帝便迫不及待用荒唐行径昭告众人——

      这个女子,是他的女人。

      “嫂嫂误会了。”解忧靠近太后,低声道,“我昨夜伤了他一刀,他性命攸关,做不了别的。”

      徐太后一窒,瞧了眼皇帝。

      怪不得宫宴上,皇帝脸色憔悴……

      这行刺大事,皇帝竟不追究?

      回过神后,徐太后保持着笑容,让众人听到,说这几年她在外受了苦,能回来,大家都很欣慰,还要送她一物,便拔下头上簪花,戴在解忧发上,徐太后靠近了,又好奇地问,“你为何要伤他?”

      “杀夫之人,”解忧摸着簪子,语气凝然又平静,“我要亲手杀他解恨。”

      徐太后震撼了片刻。

      “你恨他?”

      “是,我恨他。”

      徐太后见她垂下的眼眸阴凉,似无数恨意蔓延,徐太后很想笑,又不能放肆的笑,久久,抽回手,“这簪花,你戴上倒是好看。”片刻,徐太后面朝众人,笑容和睦道,“解忧为国和亲尽心尽力,如今重返故土,哀家未能亲迎,已是怠慢,自今日起,解忧恢复大长公主的位份,尔等不可轻视。”

      众臣虽有惊讶,但转念又想,她再不堪,却有和亲的功绩在身,一个大长公主的位分,给了便给了,以后见她避着点便是,再而有这辈分在,此举也算是断了皇帝收她入后宫的念想,总不能让当年荒唐事再度上演。

      徐太后眉目切切瞧着皇帝,声挑,“哀家擅自做主,皇帝不介意吧?”

      介不介意的,不都已经做了么?

      皇甫衍看了解忧一眼,没说别的。

      徐太后握着她的手,语意深重,“解忧,日后若有人欺负你,随时来找哀家,哀家必会为你做主。”

      ……

      解忧目送着皇帝朝臣挪步去祭祖大殿,徐太后紧跟,脚步生急,似要抢着先进门,估计又是腥风血雨。

      她没跟着,兀自踏入侧面偏殿。

      自进入偏殿,便感觉到一阵寒凉,偏殿并不宽敞,阴暗潮湿难见日光,目光扫过贡桌,上面落了层灰,桌上没有任何贡品,燃烬一半的香烛东倒西歪。

      抬头看向祠前神龛,上头安放了两个灵位,摆得不整齐,很随意。

      解忧扶正灵位,摸到了一手沉年积灰,然后,她抱着两个灵位擦了擦,指腹在牌位左侧的‘女解忧奉’几字上佛过,牌位年久失修,字迹失了光彩,灵位也有点缺损,她好几年没来过,除了她,也没人会对这里记挂上心。

      她看了眼的右侧‘义子劦’几字。

      先晋兴帝皇甫劦刚继位时,怕落人口舌,高高供奉东明帝灵位,后来集权收紧,再不惧流言蜚语,前朝东明帝的牌位就被撤下放置偏殿,皇甫劦曾放言要给东明帝另建宗祠,但总说没钱拖着没动工,直到皇甫劦病逝,这事也没个定论。

      东海朝已亡了十五六年,如今是大晋国皇甫家的天下,皇甫衍更加不会在意这种事,没人会对前朝心存敬畏,也没人会想要先祭拜前朝皇帝,为官之人,都懂得审时度势,人死无权,就是可以这样明晃晃的区别对待。

      放归灵牌,解忧推正了桌子,将贡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在杂柜里看到火石和纸钱,便燃起火盆,点上烛火,偏殿才有点点暖意。

      “你为什么要回来?”

      一道清冷的熟悉声音从背后传来,解忧没回头,进来的人昂首步至神龛与贡桌间,其华服娓地,目光间透着贵气,一双峰眉挑着,问她,“为什么?”

      解忧不由道,“真是奇了怪了,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你但凡能体谅他,知晓他的难处,就不该再回来了。”女子搬出大道理,“如今,内有太后干政,外有虎狼环伺,他却因你做出荒唐事,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这样错下去?”

      “他是皇帝,有无上权力,妻妾成群,儿女双全,需要我体谅什么?”解忧可笑,“昭平公主甘愿捧他上位,为他铺路,有了今日的风光荣耀,难为你替他操心,可我帮了他那么多,又得到了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看着她半久,昭平眼中沉了沉。

      她明明很清楚,眼前女子对皇帝再无半分情义,也不会再为皇帝着想。

      “这大半年,我以为你会想清楚,远走高飞或隐居山水,不必再拘在这四方天地淌这些浑水,”昭平渐渐面带寒色,最后几字说出来尤为颤栗,“你突然回来,就是为了刺杀皇帝?”

      “失手了,有点可惜。”解忧看着女子,这话里,带着十足的挑衅。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解忧想了想,“可能哪天,我会再给他一刀。”

      昭平面色一阵发白,听闻她方才怒怼朝官,还有点不信,现在是真信了。

      “我劝你安分守己。”

      解忧禀了一瞬,“这四个字,你该跟皇帝说,我做不了他的主。”

      “皇帝年轻,确实胡作非为,但你也不无辜,明知他对你的情意,不知劝阻,却还如此任他胡来,”昭平脸色有些掩饰不住的怒色,转首看向神龛,“你昨夜与他这样荒唐,当了狐媚惑主之名,对得起东明帝一世英名么?”

      解忧平静了脸色,“等我死了,会跟父母好好请罪的。你还有事吗?”

      昭平面如美玉的脸庞扬起了冷意,以前他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昭平便劝过她,可如今,他俩这是打算昭告天下,即便没名没分也要鬼混在一起。

      临走前,越想越气,昭平不屑踢下火盆,当然没那么蠢把火盆子踢翻,只是轻轻一脚,让火盆挪了半寸距离。

      解忧很有涵养,没发怒,只是说,“你们皇甫家明明上有父母教导,却如此没教养,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昭平霎时回头怒斥,“放肆!”

      “这里没有别人,”解忧看着火盆离轴旋了几圈,“这种场面话,就不要拿出来说了,你不嫌臊,我嫌聒噪。”

      昭平好心当个和事佬来劝导她,却被她当面指斥,如何受得了,放眼晋国,没几人敢对自己如此无礼,昭平面色冷寒,说道,“别以为回来了,有皇帝撑腰,就可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他虽是皇帝,但不可能事事为你做主。”

      ……

      昭平走后,解忧抬头望着神龛的两个牌位,看了很久。

      解忧总觉得自家家缺了点什么,别家祠堂能追溯到百年,若是大家族大宗祠,上百年也不是问题,总不会孤零零的只有两个牌位,解忧心中有个疑惑,她好像没有旁支,也没有宗族。

      哪怕,她曾是东海朝的公主。

      人人都说,东明帝一生传奇,却连个儿子都没有,后继无人,实在悲惨。

      真的很惨吗?

      看着神龛,解忧心里轻懑。

      为什么,为什么呢,只因她是个女人,不仅没有资格继承大位,父皇打下来的江山,最后拱手让人,如今回来拜个父母,都要被人百般阻挠!

      良久,她屈身跪在蒲团上,对灵位郑重磕了三个头,轻轻开口。

      “父皇,母后,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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