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渡江》阿觅拖佛

5、他的门外，她的蓝裙子

　　江恒觉得自己成了杜襄记忆角落里的一粒尘，微薄，透明，不值一提。
　　他从未设想过有再见的一天，却也时常或偶尔，想起她，想起以前。
　　2016年8月，滨海的夏天迎来持续性高温天气，热且闷，无风无雨，通天都是白惨惨的阳光。
　　江恒结束上午的兼职，拎着一盒外卖走进单元楼。
　　他租的是老式小区，原市纺织厂家属楼，只有五层，他住四层东边那一户。一个月租金800块，两室一厅，简单装修，胜在比较干净。
　　房东是一对高中老师，退休准备搬离滨海，知道江恒租房是为了考研，所以价格方面没有刻意做要求，所有家具家电也都全部留给他使用。
　　他住进来半个月，发现对门似乎没住人，但楼上住了一对老夫妻，偶尔碰到会笑着和他打招呼。
　　江恒拆开外卖，去厨房洗了个手，出来折到门口把大门敞开，空气对流，有风吹进来。
　　他很少开空调，基本就是用电扇，人在客厅也习惯开着门。门内有防蚊帘，能看见外面，但外面看不大清楚里面，而且，偶尔来往走动的也就只有楼上的那对老夫妻。
　　微信订阅号在不断推送里约奥运会的热点新闻，江恒随便点开一条，播放多个项目金牌诞生时刻集锦视频。
　　外卖是最家常的盖浇饭，吃剩一半的时候，门外传来一点脚步声，像是有人在上楼，伴随着规律的铃铛声。
　　江恒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偏头朝门口看去。
　　不一会儿，大门正对面出现一个靛蓝色的身影，她侧着身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随即转个弯，露出个正面，又向左转过去，往楼上去了。
　　是个小姑娘，她似乎在打电话，说话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年纪很小。
　　“是的，我已经到了，就在姥姥家门口呀......”
　　听话里的意思，江恒猜测，她可能是楼上老夫妻的外孙女儿。
　　“那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直愣愣的一句，泛着点委屈的味道，接着便没了说话声。
　　江恒犹豫着要不要去把门关上，这样听别人打电话，总归感觉不太好，虽然他不是有意要偷听，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他怕突然出声会吓到对方。
　　抽纸巾擦擦额头的汗，他坐在餐桌边没有动，把手机里视频音量调小，继续吃着已经凉掉的盖浇饭。
　　“噔噔噔”，门外的小姑娘跑上楼，开始敲门。
　　“姥姥，姥爷，我来啦！”
　　看，他猜得没错。
　　静了几秒，再敲，“噔噔噔”。
　　“姥姥，您在家吗，是我呀，般般呀......”
　　又静几秒，还是没听到开门声。
　　江恒皱了下眉，判断出楼上家里应该是没人。
　　立在门口背着大书包的杜襄也傻眼了，她摘下书包放到一边，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嘴巴微张，转一转眼珠，然后泄气地坐到了台阶上。
　　她掏出手机给姥姥打电话，没人接，给姥爷打，老年机的超大声音乐从屋子里冒了出来。
　　“折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
　　杜襄撇撇嘴，赶紧挂断了电话，托着下巴，转着手里的钥匙扣，眉头紧蹙。
　　江恒听到铃铛声，好奇她在外面干什么，却听见她又在打电话。
　　“喂，爸爸......”
　　杜襄没办法，虽然刚跟杜生华使完小性子，但眼下，她还是需要一个能够安慰她的人。
　　“姥姥家没人啊......我敲门了，没人给我开......打电话我打了呀，姥姥电话没人接，姥爷手机落家里了......”
　　江恒抿抿唇，喝完了玻璃杯里的水。
　　“爸爸，我现在坐在楼道里，接下来怎么办呀！”
　　“等着吗？那姥姥要是出国了，我也在这里一直等吗？”
　　蛮不讲理的一句话，却说出了娇娇悄悄的声调，江恒弯了弯嘴角，收拾着外卖盒。
　　“是你和妈妈让我过来住的，现在怎么都不管我了？”
　　杜襄吸了吸鼻子，抠着钥匙扣上草莓熊的眼睛，听着那头杜生华的温言劝慰。
　　他们家实行放养政策，杜生华和薛芝芳从来不会对她采取任何“鸡娃”手段。学习也好，交友也罢，只要保证她是在正确的车道里安全驾驶，那么就算车开得慢一点，或者偶尔熄个火，都没关系。
　　所以这次也一样，杜襄马上开学升高三，一家三口其实都没有怎么紧张，偏偏滨海一中的毕业班向来是卷生卷死的状态，所以离开学还有三天，动员信息就已经早晚各一遍地往家长群里发了。
　　夫妻两个一商量，觉得虽然都对杜襄的高考成绩没有什么硬性要求，但是全市应对高考的形势已经起来了，他们作为准高三生的家长，多少也得配合一下。
　　薛芝芳常年搞宣传，是看问题抓重点的一把好手，她当即决定，那既然学校要求家长要多多关注孩子，帮孩子减轻学业以外的负担，那不如就从减少上学通勤时间开始吧。
　　于是，杜襄便被送到了与滨海一中只隔两条街的姥姥家，且要一直住到明年高考结束。
　　开车送她到小区门口的薛芝芳甚至没有提出要送她上楼，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夸张地说了一句“宝贝加油！”便驾车赶往外市出差。
　　而杜生华呢，就更忙，带着几个研究生在乡下做项目，个把星期才能回一趟家。
　　杜襄觉得此刻她爸的劝慰都是虚无缥缈的、无关痛痒的、根本解决不掉她目前所遇现实困难的“假大空”虚招。
　　“当老师的都喜欢画大饼！”
　　杜襄手一滑，被抠眼珠的草莓熊落下膝盖，翻着个儿，滚下楼梯，一直滚到窗户底下，撞到墙根，皱着一张脸，瞪着始作俑者。
　　“哎呀，我的熊！”
　　屋内的江恒眉头一跳，吸了下鼻子。
　　杜襄“噌”一下站起来，跑下楼，拣起钥匙扣，轻轻拍了拍。
　　她倚着窗户，看着窗外楼下的花坛，一只野猫正窝着身子在吃别人投喂的剩饭。
　　她眼睛一亮。
　　“爸爸，要不，你给我买只小狗吧，我和同学去看过了，学校后门的那家宠物店就有，陨石边牧，超级可爱......”
　　一手撑着窗台边沿，一手举着手机，右脚尖朝后踮起，轻轻晃动。
　　她就站在大门正前方一米远的地方，叽叽咕咕说着话，一点也没留意到旁边大开的房门。
　　视线飘过去，江恒看清了那袭靛蓝色。
　　是条七分袖的短款连衣裙，上面印着非常细碎的白色花朵，宽松版式，裙长到膝盖，细瘦的小腿蹬一双米白色的帆布拖鞋。
　　她的头发很长，也有点乱，是很健康的黑色，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显得绒绒的。
　　江恒继续翻着各种新闻，偶尔看一眼门口，他能捕捉到空气里流动的一点清淡香气。
　　陌生的，但又好闻的，不属于这层楼和这间屋子的气味。
　　“买一只吧，养在姥姥家......我没时间可以让姥爷遛啊，姥爷有的是时间......”
　　她年纪不大，说出的话却总是搞笑又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过完年吗，那还有好几个月呀......”杜襄叹口气，听见那边有人在喊杜生华。
　　“算了，我挂了，我自己在这等姥姥姥爷。爸爸再见......”
　　她看上去有点失落，低着头摆弄手机。
　　想养小狗没谈拢条件吗？江恒想，要等到过年的话，也快了吧，差不多只有五个月了，可以等一等的。
　　他思忖着，却看见她抬手抹眼睛，吸着鼻子，耸了一下肩膀。
　　哭了吗？怎么哭了呢？
　　江恒愣了一下，顿觉有点头疼。他无意窥见这个小姑娘的一点伤心事，但却听着她打了几通电话，还眼见着她被锁在门外，现在又撞见她在掉眼泪。
　　瞥瞥桌上的纸巾盒，他捏捏手指关节。或者，邀请她坐到客厅来等，哪怕给她一张椅子坐在门外也好。
　　他站起身，拿起纸巾盒，左手搭到椅背上，正欲搬起椅子，却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欢天喜地的叫喊声。
　　“般般！你怎么来了？怎么了这是，怎么站在这儿？”
　　楼上的老太太，挎着绛紫色的编织小包，扶着扶手，急吼吼地上了台阶。
　　“姥姥！你怎么才回来呀？”撒娇的语气，听上去甜蜜蜜的。
　　江恒收了手，只站在那里，人也放松下来。
　　“就你自己吗？你爹妈呢？”大高个儿的老爷子站在老太太身后，双手拎着两筐葡萄。
　　“姥爷，从今天起，我就住你家啦，你开心吗？”
　　杜襄一下跳过去，挽住姥爷的手。
　　见俩人面面相觑，杜襄狐疑地问道：“我爸妈没跟你们打招呼吗？”
　　“你要过暑假，也该早点来，这马上要开学了，你来能住几天？”
　　“就是的嘛，应该放假就来，你姥姥天天念叨你......”
　　杜襄松开手，接过一筐葡萄，急急道：“不是的呀，我马上开学了，我妈妈说这儿离学校近，让我在这住一年到高考结束......”
　　姥姥姥爷闻言，面上一喜。
　　“可是讲真的？能住一年？”
　　“那你行李呢，你妈没给你送过来？她人呢？还有你爸呢？”
　　杜襄没好气地说：“我妈就给我送到小区门口就跑了，她要去南城出差，我爸啊，在山沟沟里呀！”
　　她轻轻跺脚，急急道：“他们俩怎么能这样啊，要给我送过来，都不跟你们讲，我是不是亲生的？！”
　　说罢，拎着葡萄气呼呼上楼去，俩老人相视一笑，摆摆手，上楼去开门。
　　“姥姥，回头我爸妈过来，不许给他俩开门！”
　　“好，不给开！”
　　“还有你，姥爷，你也不许开！”
　　“知道，绝对不开！”
　　女孩子欢快的笑声充满整个楼道，江恒将纸巾盒摆回原位。
　　他觉得真是挺神奇的，明明上一秒还在偷偷掉眼泪，下一秒就能生龙活虎地发脾气，转几个弯又能嘻嘻哈哈地乐。
　　明年高考的话，那就是马上升高三，十七八的年纪，直来直往，情绪都在面上。
　　一看就是家庭氛围很好的小孩儿。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关上大门，转身回次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