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渡江》阿觅拖佛

2、“我们，见过吗？以前？”

　　摊在书桌上的设计图纸被来回翻了个遍，丁点有用的信息也没能从中瞧出来。
　　江恒向后仰靠在椅内，总觉得心中那股沉闷呼啸还没褪去。
　　提笔乱画，写出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杜襄”。
　　会是她吗？他其实不太确定，但诡异的第六感，一直在怂恿他的思绪继续往某个方向跑。
　　院子里，秀春指挥着赵大宇往对面二楼搬行李，箱体磕在木制台阶上，“啪嗒”作响。
　　“大宇哥，你小心点儿，别给人东西磕坏了......”
　　“坏不了，这箱子结实着呢......往里装什么了，这么老沉......”
　　“女孩子出门，东西当然多......”
　　“这么一看，还是我们秀春省事儿，利索爽快，从不添累赘......”
　　“哼，你知道得太迟啦......”
　　俩人叽叽咕咕，开门，关门，下楼，接着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手机不断有微信信息进来，除了工作群和几个同事朋友，柳思韵也发了两条。
　　一条是图片，水红色的塑料桶里，齐齐码放着青蓝色的咸鸭蛋。
　　一条是文字：姑姑家自己腌的咸鸭蛋，明天带一份给你们尝尝。末尾附一个眯眼笑的emoji。
　　很显然，两个钟头前的冷待并没有给发信息的人形成什么情感阻碍。
　　但这种知难而不退的勇毅，让江恒的自守防线在无形中又加筑了厚厚一层。
　　楼下没了声响，秀春应该回家了，赵大宇应该也回了后院。
　　他点击对话框，没有丝毫迟疑地打上一行字：谢谢。咸鸭蛋是赵大宇的最爱，我和秀春沾他的光。
　　信息发送后，他抬头看一眼窗外，天已经黑透，走廊的灯光蒙覆伸至二楼的杨树枝丫，乱茬茬一片，绿得像墨。
　　他搁下手机，下楼到储物间摸出一个灯泡，从前厅抄起一条板凳，到前门去拆换。
　　门前就是一条河，拱桥搭连两岸，四周都是灰青色的旧时宅院。
　　即便不年不节，也有不少人家习惯在屋檐底下挂灯笼。红光点点，伴着月色与水色，就是江南青州的六月夜。
　　拧上灯泡，江恒跳下板凳，将旧灯泡装到包装盒里，朝墙边的垃圾桶走去。
　　折身回来的时候，隐约间看见拱桥上面下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东西，不紧不慢地拖着步子。
　　女性身条，飘飘渺渺，衬着月色，有一种奇异的气息涌进江恒的身体里。
　　他定在那里，试图透过夜色去分辨来人，身后伴着欢笑急速奔过来两个小孩子，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欠身让了一下。
　　但他的目光没有松动。
　　他看着拎东西的人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软软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又重聚，荡进他的耳朵里。
　　“知道了妈妈，我已经到住的地方了......”
　　“有人啊，怎么没人，一大院子都是出来玩的......”
　　“好几个女孩子，我们都住一层，没什么好担心的呀......”
　　是撒娇的语气，尾音拖得缓缓的。
　　江恒向前迈了一步，看着打电话的人上台阶。
　　右脚上第一级，左脚跟着上第一级，再迈右脚上第二级，左脚再跟上，等到四级台阶都上完，她轻轻旋转身体，顺势坐到了门口的长凳上，伸直双腿，拎袋子的手撑在板凳上，脑袋歪过去靠在肩上。
　　“哎呀，我知道了妈妈......你快去遛一下大圆子吧......对，是的，我知道都知道的......呀！他们喊我下楼去打牌，不说了不说了，我挂了啊，妈妈再见！”
　　一段密集的输出，流畅得没有任何气口。
　　杜襄收了电话，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看着晃悠着破碎银色光芒的河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江恒的雀跃情绪来得很快，他觉得心里的颜色全都变成了亮亮的橙，明亮又天真，透着温暖的可爱。
　　他走过去，就怕突然出现吓到对面的人，所以步子故意迈得重，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钝钝的声响。
　　杜襄正在为糊弄薛女士而忧心，听到声音，转过头，紧跟着站了起来。
　　“板凳不干净，我刚站着换灯泡的。”江恒上了三级台阶，站定，没有继续向上。
　　“噢，我不知道......”杜襄条件反射般轻轻拍了拍屁股，又觉得不合适，收了手，“不好意思，我以为能坐人的。”
　　“没有，能坐，只是怕你弄脏衣服。”
　　江恒虽然站在下一级台阶，但还是要比杜襄高出大半个头，他的目光在她的面上稍作停留，“你是下午办理入住的客人吧。”
　　“对，我是下午过来的，你......”
　　“我在这里工作。”
　　杜襄想了想，猜测他是客栈的员工。
　　“去吃了小江楼？”江恒迈上最后一层台阶，提起板凳，声音和煦。
　　杜襄看了看手里的袋子，“对呀，排了好久的队，等得都不饿了，没吃几口，只好打包带回来。”
　　“学生放暑假，正是旅游旺季，网红店人就更多了，你得提前预约，临时去，肯定要花不少时间等位。”江恒引着她往里走，跨过门槛，手摸到墙上，摁下开关。
　　100瓦的白炽灯泡，前院瞬间亮如白昼。
　　杜襄微眯了下眼睛，等适应强光后后，一抬眸，便对上江恒清爽的眉眼。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只是眼中带着很容易察觉的愉悦。
　　他很高，也很清瘦，留很短的头发，发色很黑，油亮亮的，穿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给人纯净的雅致感。
　　杜襄移开视线，朝院中望了一眼，右手中的袋子无意识地来回摆动。
　　“下次不去了。”她想想又补充道：“东西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
　　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小小的抱怨味道。
　　因为离得近，江恒只觉周身都被某种清淡的香气围绕，有种身在梦境中的不真实感。
　　他握了握右手，随即松开。
　　“嗯，很多不起眼的路边小店其实才有正宗的青州味道，下次想吃什么可以问问当地人。”
　　他迈下台阶，用手指指右侧二楼，“你的行李已经帮你拿到屋里了，二楼里面那一间就是，房卡放在门上的置物袋里。前台晚上不会留人，所以你可以先去房间看看，还缺不缺什么。”
　　她晃悠着手里的袋子，跟在他身后，走到天井边上。
　　微风拂过，老杨树发出一种低语般的沙沙声，一片边缘泛着青黄色的叶子在空中打转。
　　江恒转身，看她立在灯光下，穿一条浅灰色的修身插肩针织连衣裙，脚上踩着素色的平底单鞋，头发随意挽在脑后。整个人雾蒙蒙，轻飘飘，有一种不真切的美感。
　　他想起秀春晚饭时说的那句“超级大美女”，弯了弯嘴角。
　　杜襄拢拢肩上的包带，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午将行李箱直接扔在客栈大堂的事。
　　她不大好意思，低声喃喃道：“我怕吃不上，所以当时走得急......”
　　说完又觉得欠妥，怕对方误会自己贪吃似地解释：“好多人推荐，我就想着去看看......”
　　江恒仍旧是笑，还不忘点点头。
　　杜襄看到他右侧脸颊上的酒窝，晃了晃目光，微微眯了眼睛，歪了下头。
　　江恒顿了顿，将手中的板凳放下，“怎么了？”
　　他看着她，心底生出不大平静的滋味，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只好去解折起来的衣袖。
　　杜襄看到他的酒窝被抻平，像是心头的一汪湖水被贪玩的鱼儿吐露出一个水泡，然后“啵”地一声破裂了，她才从恍惚间回过神来。
　　“没什么，就只是......”她用掌心贴了一下额头，摇摇头继续道：“应该不缺什么的。”
　　“嗯。”江恒低下头，抚平衣袖，像是急于抚去心头的一点酸涩。
　　“楼梯在这边，二楼这头就有浴室，有什么需要可以明天跟前台的姑娘说，就是下午给你办入住的那个，喊她秀春就行。”
　　杜襄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
　　江恒又看她一眼，“那你早点休息。”
　　杜襄也道：“晚安。”
　　说罢，她按照江恒之前指的方向走到楼梯口，往上迈了几步。
　　犹豫间，她止步转身，手臂半搭，靠着扶手，目光重新回到杨树底下。
　　江恒仍是站立未动，侧首盯着水盆，腿边横着那条红漆板凳。
　　似是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停止，他也转头看过来，带着疑问的目光遥遥对上楼梯上的人。
　　“我们，见过吗？以前？”
　　杜襄的语气温软，像是试探，又像是求问。
　　她两手相叠，不急不躁，在等他回答。
　　江恒微微错愕，一瞬间的感受有点模糊，他判断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她这样问了，可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她似乎并不记得他。
　　喉咙一时紧涩，他轻轻吞咽，然后笑了笑，摇摇头，“应该没有的。”
　　说罢便弯腰抄起板凳，“快上去吧，锁好门，明天见。”
　　他直起身，穿过天井进到大堂，身影隐在杨树横生的枝叶里。
　　四周一下变得极为安静，一种不知名的鸟叫声在头顶上空响了两下。
　　杜襄鼓鼓两腮，用鞋尖轻轻踢了踢扶手的竖杆，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哒哒”跑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