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回之四 ...
-
十二月的伦敦,天色到了下午三点便已擦黑,仿佛一滴墨汁落入水盂一圈圈向四周洇开来,渐渐熏染了整片天空的颜色。由于受斯堪的纳维亚高压控制,东北风拂过来就特而觉得干燥冰凉,远处的泰晤士河流光万点,像挂织锦的琉璃段子衬着隔岸灯火千家。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沿着Whitehall大道漫无目的地巡游,驻足于纳尔逊将军的雕像前,这冰冷的雄狮,是每个不列颠人民心中的太阳和骄傲。
五十三小姐从会场出来,正是华灯竞放的夜晚,酒会上喝得有些沉,因此与助手研究了一下明日的行程安排各自分道扬镳后,才打算上街走走。从泰晤士河吹来的风带着水汽,降低了酒精的作用——小针扎入皮肤时秘密的刺痛感觉。
从广播里听到欧洲股市依然前景堪忧,突然就想起了前些天的报纸。她想他现在一定为公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并基本上可以描摹出办公室里他正冲着下属大发雷霆的场景。
原来,她到底还是这么在意。
回到阿克顿区已是十点,熟练地捻开钥匙。这栋别墅其实还是他当年因公商业洽谈而临时购下的转站所,后来便干脆划归到她的名下。别墅在郊区,花园大得奢侈,用“万”字形栅栏围起来,像金漆托盘上的工笔彩绘,太过完美肃整——他果然是个凡事追求极点的人。
放下手袋、换鞋,然后慢慢踱到起居室冲咖啡,不经意间留意到桌上放着半个披萨和一杯凉掉的牛奶,不由大感惊讶。十二月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极了窗上的霜花。两三笔月意倒像是染了色的狼毫胡乱抹上去的,衬着桌上一枝雪莲,朦朦胧胧像极了中国的写意图。
五十三小姐不记得自己有这装饰家居的雅兴,她是平时起居打理都懒怠的人。以上随意摊者本《 The Travels》,她不记得自己有买过这种杂志。
早就起了疑心,打开灯掣,却忽然看到斜歪在沙发上的鱼刺先生。
突然吓了一跳:他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上海?
不由自主就放轻了接下来的动作,从衣柜里取了条羽绒披肩轻轻为他盖好。鱼刺先生的睡姿安静详和。额间凌乱的碎发服服帖帖地垂在颊边,10日未见,下巴已明显有了胡茬尖刺的感觉。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水和剃须水味道,但平日古龙水的香味已不翼而飞。新打的领带倚在领口,与西装、皮鞋统统不配,简直岂有此理!
她一时百味杂陈,伸手去抚了抚对方微微上扬的唇角,不料却弄醒了他。
“咦?”
“吵到你了?睡得可好?”
缓缓睁开眼睛,低头注意到盖在腹部的披肩,不由坐起,飞快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五十三。”
“从上海坐17个小时的飞机千里迢迢奔赴伦敦就为叫一声绰号来取笑我,鱼刺,你果然又恢复正常。”
他的笑容继续加深,加大:“对着刚刚长途跋涉未睡醒多久的情人不失时机见缝插针地夹枪带棒予以讥讽,果然只有五十三小姐。”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心照不宣。五十三小姐稍稍惊讶于这个许久不见的张扬笑容,不禁抬起手温柔地抚他的下颔:“什么时候到的,晚饭解决了没,股价跳楼,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撇下公司?”
鱼刺先生微露异色:“你开始关心我的工作?”
“可以算作我们的‘冷战’就此结束吗?”
鱼刺先生郑重点头表示赞同,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女友温软细密的头发,KERATASE洗发水的香味,这样陌生而熟悉,让他恍尔想起十天前她去机场接他的情景,转瞬间让他有当时未曾流露的感动。倘若真如他原先认为的她不爱他,那接机又作何解释?
“我想,如果不同意,今次我来这儿都毫无意义,”他吻她的发梢,额头,然后是眼睛、鼻子,最后到嘴唇,“在此,我奉献自己最卑微的心请求您的原宥,我的最尊贵的‘女王陛下’。”
五十三小姐拒绝接下去的动作,但心底还是禁不住微微一热,“不介意的话我想马上淋个澡,‘女王陛下’现在准许你去她的卧房,床头有本《十日谈》,闷的话自己看。”
鱼刺先生作势不满意:“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好好慰劳一下我的肚子。枉我在飞机上坐立不安17个小时的时间,那滋味堪比18年。”
五十三小姐苦笑:“你待如何?”
他眼睛一亮:“我们去吃宵夜,我已经好几年没嗅到过伦敦的油味和胡椒粉。”
“餐桌上有披萨和牛奶……”
“不行!”
“现在是10点30分,饶了我。”
他眯起眼睛
一时间无限后悔刚才对他的纵容。
“快快,给你5分钟,整装换衣车钥匙全部到位!”
五十三小姐无奈翻白眼,咬牙切齿地送上一个诡异微笑,然后顺手抄起沙发上的《Times》猝然扔到对方笑眯眯的脸上。
10分钟后,准时出现在诺丁山的The Cow餐厅。牡蛎、熏鱼素来是鱼刺先生一贯的口味。大学毕业虽在英国留学多年,却依然无法接受这儿的传统食品——炸鸡、炸鱼、炸薯条。
五十三小姐扑闪眼睛看着刚刚就餐完毕在桌对面叼着Mild Seven的男友,笑容自然流露:“鱼刺,现在丢下公司真的没关系?”
“这个问题你已问过两遍了。”
“你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应总裁以为,一两天的翘班公司还不至于倒闭。”
“你总是这么任性!”
他笑了,露出一口细白的牙,却头一次很温顺地没有反驳:“是的,以前的我们,都是任性的傻瓜。”
她也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收敛了神色:“我会改。”
“我也会。”
他又说:“你知道吗?这10天我想了很多,我总认为自己有极好的自制力来控制自己的感情,但现在才发现这种想法真的好幼稚。刚才路过荷兰公园,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能在那些长椅上镌刻自己所爱的人的名字,那岂不枉违了人生。我现在才明白在我的生命里,只有五十三小姐可以拯救我。”
她的手靠在桌上突然无法自已地颤动起来:“听起来好像我在禁锢你的自由。”
“是的。”
“我是万恶的奴隶主?”
“我不喜欢你这么贬低自己。
他隔过桌试图去吻她,她有点惊慌地躲避,“啊哟”了一声:“你瞧你什么样子。”
“有什么关系,我是在庆祝我们的重修旧好,要知道,几个小时前我差点就失去了你。”
“不,我说的是你的领带歪了,还有,这是你配的衬衫吗,好拙劣的审美眼光。”
他低下头,仿佛是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一身装束,西装是黑色,领带是深蓝色,衬衫是粉红色,胡乱到连自己看着也要脸红发笑。
“我不得不说你高超的艺术水平,你是不是每天都穿成这副样子上班?”
语塞……
“走吧,现在让我把你好好改头换面一番,咱们去Rellik先把你这身不入眼的衣服换掉。”
伦敦十二月的日光不足七小时,因而这漫长醇蜜的黑夜就越发显得浓滑稠密,两人走在枝影婆娑的林荫道上,拎着大袋小袋并肩而行,Kissing Area依然有不少情侣隐在黑暗中接吻,这个古老优雅的城市在历经岁月倾轧后仿佛丝毫不减当年的风情。
他们在这个时候竟会碰到旧时鱼刺先生在剑桥的校友,金发碧眼的英国人立刻很热切地向他打招呼,“Fishes,Fishes”地乱叫,连声气都还带着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揶揄。鱼刺先生可以感觉到女友的目光从鬓角射过来,那个英国人看到她,脸上笑意又浓了一分:“Glad to meet you,my elegant and beautiful Madam Fishes。”
两人都有些尴尬,那校友最是精明,看到这情形马上借故开溜。鱼刺先生见他跑得远了,才转过头对五十三小姐笑:“我说,我们好像引起了人家的误会。”
“你可以解释。”
“但我的感情却不希望我这么做。”
“你真精刮。”
他哈哈一笑,顺手揽住她的腰:“我觉得我们该回家了,my elegant and beautiful madam。”
他们终于是回到了上海。
这幢三层的别墅已被可怜的冷落了足足15天,现在终于满心欢喜地盼回了自己的主人。鳞鳞爪爪的红尘琐事重新扑面而来,只是现在,不需要一人承担。
五十三小姐对屋内的场景啼笑皆非,目光掠过餐桌上发霉的批萨,骨瓷杯酒杯,酒瓶烟蒂,沙发上随意丢落的衬衫外套,茶几上还未打开的过期报纸,突然不知道脸上用什么表情:“这就是我不在期间的你的杰作,鱼刺,看来你的居家水平也没比我好多少。”
“鉴于这一点,你要负全部责任。”
五十三小姐耸耸肩,“这是我们闹冷战最直接的代价。”
整理乱七八糟的房间,换洗床单和衣物,清理堆积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垃圾,答录机里一如预料中的爆满了留言,多半是五十三小姐回伦敦后诊所的工作安排,还有几条是Leslie的,他很没绅士风度地问鱼刺先生感情触礁问题解决如何。
两人都笑起来,这个时候很多问题已不必去计较。
“这么说,Leslie是我们的大功臣?”
“我会好好谢谢他。”
“可是我更佩服他的太太,哦,难为她这么挖空心思。”五十三小姐已领教过那本特殊的台历,此刻正百无聊赖的翻看里面的诗句,“我怀疑她是个以码字为生的写手。”
“实际上,她是位人民教师。”
“伟大的人民教师!”
“五十三。”
“嗯?”
“真的不介意我撤资诊所?”
“为什么这么问?”
“我一直以为你会生气。”
她脸色微微一变,“艾葳司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他一时没有马上接上。
“鱼刺,我说过,我不会干涉你工作上的任何裁决,所以你无需过问我的建议,因为无论何时,我都是支持你的。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也请你能对我保持足够的信任,可以吗?”
他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五十三小姐的眼睛里:“这么有自信?”
“我可以保证。”
“那我也向自己保证,五十三小姐绝对值得你一试。”笑容从颊两边漫溢开来,鱼刺先生飞快给怀中的女友送上一个安慰性质的吻,突然感到连日来的不安都在这一瞬得到了应有的回报。真好,她又回来了
“五十三,我想听你拉曲子。”
“斯特拉迪瓦里吗?”
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她微酣的酒窝里蔓延出来,华丽而典雅的音色,有丝绸般腻滑的感觉
他突然意识到英国的古雅气息给他们之间的氛围带了小小的微妙变化。——原来所谓的生活,不过是一点点妥协与退让,互相打磨做一颗滑不溜手的鹅卵石,最后相生相偎,在一步步试探中渐渐舔尝爱情最初的丝绸般的腻滑。
她大大方方拉完一曲《吉赛尔》,等着他评价。却是很不是时候的电话铃声。
两人对望一眼,都淡淡苦笑,然而已不再是半月前剑拔弩张的感觉。
“如果是工作,鱼刺,我还是不会拒绝。”
“我知道你放不下,不勉强你。”
电话铃声大作。
“我去接。”鱼刺先生很体贴地走过去,向女友打了个“停”的手势。
“喂?”
“看来你真的回来了,声音不错,是不是功德圆满?”果然秉性不改。
“Leslie,你刚刚搅了我的Sweet Time。”
“哦,万分抱歉,那我挂了,你继续。”
“Leslie,”他吼,“什么事?”
“利切•罗瓦戈兰送来新产品销售上市的合同,要求签约。”
“我不是说过你自己拿主意,还有什么问题?”
“是这样,新货要有一个上市名称作为品牌,我们决定不下,因此一致要求总裁做做参谋。”
“哦?”
“一款新式红酒,以海鲜为辅口感极佳。”
他“唔”了一声:“我要想想。”
“五四三二一,快!”
鱼刺先生皱起眉毛,回头看看正一脸疑惑的五十三小姐,他失而复得的爱情,此刻正趴在床头调弄斯特拉迪瓦里的琴弦。
不由心头一动:“Leslie。”
“嗯?”
“Sweetest Sweetest Melody。”
“什么意思?”
“意思你不用知道,就用这个。”
“慢着,我不懂。”
“你不用懂。”鱼刺先生突然在电话这头作出一个Leslie看不到的夸张笑容,“Sweetest Sweetest Melody,一定得用这个。”一面不由分说,挂下电话。
五十三小姐已在一旁翻身沉沉睡去。
Sweetest Sweetest Melody,这真是个美好的名字,斯特拉迪瓦里加五十三,想必也只有五十三小姐会明白其中的含义了,就像她是唯一叫他“鱼刺”的人一样。Fishes,Fishes,费什斯,他的英文名,如果稍做翻译一下,就是“鱼刺”呀。不知道,当她明白Sweetest是“葳司”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鱼刺先生回头看到窝在被子里睡姿奢侈的女友,不禁淡淡微笑。她流光墨玉般的长发静静泻满床头,只见碎银样的一把星光照上她绝美的脊背。他钻进被窝把她拉进胸膛,为这完美的结局打上幸福的印记,是的,她终于使回来了,他仿佛能看到那天在阿尔伯特宫前她甜美的笑容,这一刻,珍贵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