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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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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小姐被吵醒的时候,刚好是深夜的两点,腕表上绿色夜光,像波斯猫宝石般的眼球,忽闪忽闪怵目惊心。
本来还想采取“鸵鸟政策”按下关机健继续睡她个昏天黑地,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就应了铃声,其结果是原本浑身酸软的身体一下子从蜷缩状弹开来,半分睡意也无,只听那头的声音趾高气扬得没有道理:“喂喂,大帅哥回来了,还不快整理妆容过来接机!”
起床,梳头,拿车钥匙,一系列动作以军训化的方式在五分钟之内完毕。五十三小姐从没想过自己的速度什么时候也可以提升到武工组的境界,倒连自己也颇觉意外,可见“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这句话果然不假。
她没有试过兜风的感觉,但今天的夜路却舒适得不近情理。天空上将灭未灭的星子,像某种处于半衰期的元素,不强烈,不敏感,影影绰绰。路灯光不亮,却始终近乎暗淡的昏黄,仿佛发黄的旧币,模糊不清有种怀念的味道。机场离她住的公寓很远,纵使像现在这样以120码的速度狂飙,却也要开上15分钟。因此,五十三小姐有足够的时间调整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
她到机场的时候,早遥遥地瞧见刚才冲着电话自称“大帅哥”的鱼刺先生已在诺大的停机坪上左顾右盼了。此刻他正拖着那只古董式皮箱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黑色的风衣在疏离的夜风中微微鼓起一层弧度,显得风尘仆仆。衣襟上的口子习惯性地不扣上,用鱼刺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新时代青年不是中世纪教士,要像他们那样包裹得严严实实。其语气相当臭美。而每当这个时候,就会遭来五十三小姐一个狠狠的白眼,“如果你是欧洲拉力赛车手的话,这副打扮确实非常拉风。”两人唇枪舌战的激烈程度不亚于美国政坛的名嘴,但彼此之间的氛围也随之变得亲和,仿佛一滴浓腻的蜜糖汁落入红茶,迅速洇开了无痕迹。想到此,五十三小姐不由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挥手招呼数周不见的男友。
鱼刺先生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敢肯定的挪向她的车子,夜里光线不好,航站楼上的灯光如飘在墓地的孤魂磷火,只能照见斜下方不足几十坪的地,外加鱼刺先生是1000度近视眼,因此找到目标并不容易。若不是他熟记五十三小姐的车型,只怕是还要在这猎猎北风中迷茫半天。五十三小姐下车帮他搬行李,黑暗中只见她的身形被一地水银样的月色衬得性感而魅惑。他以前并没有发现相识三年的女友有如此姣好迷人的线条,或许是羽绒披肩易于勾勒出人体的弧度,抑或是五十三小姐平日的起居过于邋遢的缘故,在经历了十个多小时飞行,穿越大半个欧洲又回到歌舞升平的上海后,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端却纠结的熟稔感与归属感,仿佛他是她的,她亦是他的。
于是无声无息上前缓缓环住她的腰,月光半浸露出睫毛下一层淡淡的黑眼圈,青色的小胡茬是几日未刮的杰作,把下巴深深埋入她松软的头发里。五十三小姐的头发有KERATASE洗发水的香味,很奢侈又清新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低低地说:“想我了?”
不料对方毫无幽默感地一句撂开:“少自恋!”
鱼刺先生颇为失望似的,愤愤得扁了扁嘴,不是不知道女友多年来养成的性格,只是一时没有想到她反击得这么利落干净,还是怔了三秒钟。想当初喜欢上她就是因为这种不爱撒娇的倔强,这是其不同于泛泛小女人之间的长处,但此刻他不得不怀疑过于正经是否是作为一个女人的短处。
“你还是一点都不可爱呢。”微微苦笑,到底不甘心地在对方颊边亲狎地勾了勾,“知道吗,女人应学着适当柔媚点,这样男人才会喜欢。”
五十三小姐冷笑:“鱼刺同志,现在你有两种选择。第一,如果不怕被冻死,可以继续在这里唱你的风月之论;第二,收拾好东西,马上开车回家。你选择那种?”
“后者!”
他脸色大变,立马回答,无法设想再过一秒钟女友就要在他面前大爆发的感动场面,于是慌忙把最后一个公文包塞到汽车后备箱里。五十三小姐暗暗扯了扯嘴角,窃笑,轻巧娴熟地把车钥匙往他怀里一扔,径自走到一边等他替她恭恭敬敬地开好车门。
她开的是黑色劳斯莱斯幻影,车里的装备自然尽是梦想与绮糜的极致。暖气热烘烘的喷在人颈脖子里,叫人无意间渗出一层细密的腻汗。鱼刺先生顺手拨开收音机,那里面的女主博正字正腔圆声音甜润地播报着最新时段的欧洲股市
“西门子公司股价大跌,预计仍有下滑趋势……法拉利微有上浮……建议股民谨慎选股……”
五十三小姐听到此,禁不住嫣然一笑,道:“会议开得怎么样?”
“哦,还不是那样,威尼斯那群老狐狸究竟寸步不让。”
“没有谈妥?”
“没有谈妥还能回来嘛,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本少帅出马,他们只有低头签字的份。”鱼刺先生一副志得意满的飞扬,那神色不由让五十三小姐蓦然想起项羽说出那句“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时的骄纵,不由微微一笑。
“也不知道Leslie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竟然半路放人家鸽子,好在意大利还有旧识,要不然只怕真要惹大麻烦。”
“这回是和谁签约?”
“利切•罗瓦戈兰酒店。”
“合作交流?”
“不,融资。最近欧洲股市不景气,你也听到了,”鱼刺先生不怿地皱了皱眉,烦躁地把财经频道切换到音乐频道,“而且我们也需要法国的新货来吸引顾客,算是互补——互补吧。”
“不怕吃亏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他们也担当了一定的风险。不过依利切•罗瓦戈兰的声誉,胜算还是很大的。”
“牛角包和Bordeaux的红酒,鱼刺,你又要大赚一票。”
“叫你别这么叫我!”
“其实说心里话,我倒很想看到你输一场。要知道,希特勒在最后一战惨遭英国空袭就是因为他不曾有过失败的先例。”
他听得慢慢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语意幽怨:“五十三,你怎么老爱拆我的台?”
此语一出,已知自己在劫难逃。果然,五十三小姐立时抡起她的绣花拳,作势往他右臂狠狠敲下去。肩膀火辣辣地着了一记,膀上阵阵发麻,他疼得手指差点滑下方向盘,脸上还夸张地咬牙切齿,闷声闷气地呜咽:“野蛮女!”
“谁让你嘴里不积德!”
“你刚才还不是‘鱼刺,鱼刺’地胡叫,”鱼刺先生只觉不甘,心里一点点幽茫的疼痛和灼热却转瞬即逝,“好,你打我一下,我可要打还!”
果然腾出一只手来往五十三小姐面门上挑逗性地一扇,那记耳光轻描淡写便似夏夜浓稠的风一样沾在女友脸上。
战争自然一触即发,其次便是一阵不甘受辱的嬉闹,两人在车里噼里啪啦打作一团。鱼刺先生一手大力握着方向盘,一手却毫不含糊地迎接着对方的进攻,两头忙得不亦乐乎。
“喂喂,五十三,五十三,为什么深夜两点,你还这么有精力。难道你从不会喊累犯困抓狂撒娇?”鱼刺先生摇头,勉力挡住斜刺里挥过来的手,脸上不知是苦涩还是激赏的表情。
她回过头扬起脸抬起下巴,神情倨傲:“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我会考虑优待战俘。”
“好吧,好吧,我认输,”鱼刺先生一脸无辜,乖乖勾起一根手指,作出投降的举动,眼底无限的宠溺在荒寒的夜里显得分外温柔,“横竖总是你赢,我打不过你。”
五十三小姐胜利似地往后掠了掠流光墨玉般的长发,“败军之将,行事不由己。我要求不高,不要你三叩九拜,割地赔款,只叫声‘女王陛下’来听听,仅此而已。
“呸!”
“就知道你没有诚意。”
五十三小姐坐直身子翻起眼睛,堪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枚苍白的冷月沿着苍穹的轨迹缓缓滑过,贴在云层中像嵌套在纸页里的书签。国道上没有其他车子,只有这辆劳斯莱斯黑色幻影如一尾鱼一样在暗夜里游走。两行笔直的车灯光刺破黑夜的面具,擦地拐过一个急弯,迎面一根挺挺的电线杆子,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擦……”拔尖的刹车声,车子几乎是平平地贴着金属而过,在光滑的柏油路面上划出大大的“之”字。五十三小姐坐立未稳,饶是系着安全带,却也一个不防备重重摔到他怀里。
他的风衣没系上扣子,露出里面浅色的羊毛衫,伏在上面微暖而叫人酣醉。他身上有淡淡的剃须水与薄荷水的混杂味,是成熟男子特有的气息。五十三小姐仿佛有一瞬的目眩睛迷,但这种尴尬的态势不过持续不到短短五秒,一切又迅速恢复到初始的状态。
“你开的什么车!”
“傻瓜,没我刚才那一下,你还有命在这里拌嘴?刚才差点撞上电线杆,不然我们两人都成了街上亡魂。”
“还不是你开得太快!”
“还不是你刚才拳脚相加害我分心!”
五十三小姐张了张口想反驳,但突然发现自己已没了辩驳的道理,一时只有气急败坏地跌回座位上拿一只眼睛睨着他。鱼刺先生气定神闲地在仪表盘上弹了弹指甲。他的手指是修长骨感的觚形,半笼在袖中竟是比女人还纤长秀气,看得五十三小姐突然有种莫名的羡艳。她也不知为什么,只不想多看,于是干脆把脸偏向一边,望向窗外。
“嗳,生气了?”鱼刺先生抽出手在他女友额上轻轻敲了敲,试图拉回对方的神思。
五十三小姐冷哼,装作不理会
“嗳,我不过软玉温香抱一下,也没揩多少油,何必发这么大火?”
依旧不理会。
鱼刺先生不耐烦了,拨动收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顿时Yoshiki嘶哑质感的声音填得整个车厢满坑满谷。
“你疯了,开这么大,”五十三小姐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关低了音量,“拜托,自己不想睡觉也别惹得全城的人都不能休息,现在是凌晨,凌晨好不好。”她故意把“凌晨”两个字念得很重。
鱼刺先生笑得无限奸意:“有礼物你要不要?”风马牛不相及的对白。
“啊?”
“我说有礼物,你要不要?”
她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礼物?你说你给我买了礼物?”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还是惊讶于这一份突如其来的感动和欣喜,五十三小姐掩住嘴,脸上却浮现出孩子样的天真,“是什么?”
“你猜。”
“乾隆年《甲戌本脂评石头记》”
“不是。”
“那是……上次我看中的那个元朝枢府瓷。”
“错了!”
“那是什么,看样子这样兴师动众的。我不猜了,你说嘛!”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你去过维也纳!”
“不过滥用职权,顺道弯了一下,正巧赶上那儿的拍卖会。”
“你出多少?”
他笑得云淡风清,伸出四只手指:“4,000,000欧元。”
五十三小姐倒抽一口凉气:“4,000,000?”
“4,000,000。”
她突然尖利地惊呼一声,也不顾是否影响开车,就猝然冲上去给了对方一个笨拙而蛮横的拥抱,几乎要把他的头都按到她的胸口,重重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大声叫:“鱼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