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楼》争教销魂

5、重逢

　　江潮走进电梯。

　　电梯里闪着忽白的光，电子屏幕的数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按下关门键，电梯门却开开合合，没有运行。

　　电梯墙上有一面完整的镜子，照出了他的全身衣着。

　　他穿了一件黑色半袖，领口很大，锁骨边有一道薄薄的阴影。他审视着目光向下，有些顿住，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一张轧弯的饭卡。

　　出门没注意，穿的是毕业那天的裤子，淋过雨，受了潮，放一天又变干了。

　　镜子映着没表情的江潮，也映着合不上的门。

　　门的右边有一个红色电话，写着一串号码，标注电梯报修。

　　他拿起电话，听到有声音。

　　他迟疑一下，照着报修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嘟，响过几声之后，电话当真被接通了。

　　“喂，您好，这里是善川仁信医院前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江潮沉默。

　　善川仁信医院，那应该是一家已经倒闭的医院。

　　“喂？有人吗？”年轻女性又问了一遍。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撑着淡定的语气，慢慢道。

　　“您好，你们的电梯坏了。”

　　“哪个电梯，你在电梯里吗？”对方问。

　　江潮抬头一看，电梯门顶的横梁上，写着白色数字1。

　　“1号电梯，门关不上。”

　　“那是老毛病。”电话里的人习以为常，“把电梯上的键多按几遍，试试就好了。”

　　说完，对方就挂断电话，电梯里又恢复一片死寂。

　　江潮看着电梯上灰色的按键，按照电话里说的，把所有能亮的键都按了一遍。

　　脚底下轰隆隆响了一声。

　　电梯门缓缓合上，传来一阵失重感。

　　电梯上行，电子屏幕闪烁着，显示B2。

　　门开了，又发出叮的一声，外面黑漆漆的，一股刺鼻的味道冲进来。

　　江潮没有出去，电梯门就又合上。

　　就这样，电梯停在B2，又停在B1，终于慢吞吞地来到了地上。

　　光线照了进来。

　　无数鲜活的声音也涌了进来，嘈杂的说话声，混乱的推车床滚动声，来回开门的吱呀声。眼前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地面是老式的白绿色水磨石地砖，右侧是一整排的窗户，一格格的光影斜着投在地砖上。

　　来来去去的护士和家属，穿着很多年前风格的服装。然而，大多数人都看不清五官，脸上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更有甚者，一些在移动着的，干脆就是一团团的人影，很像用像素极低的相机拍出来的。

　　江潮从电梯里走出来。

　　大厅没有通向外界的大门，只有一堵空白的墙。医院里的人在各忙各的，嘈杂，匆促。

　　不远处走过来两个护士，似乎在聊些什么。

　　护士甲：“哎，四楼的两个老顽固又吵起来了。”

　　护士乙：“一个庙里容不下两尊大佛，还让他俩一个病房呢？”

　　护士甲：“床位紧张，没办法呀，这两个病人的情况都差不多，肯定要在一块儿。”

　　护士乙：“这次又吵的什么事？”

　　护士甲：“不知道呢，听说家属都在，特别混乱，都没人过去解围。”

　　护士乙加快了脚步：“走，我们看看。”

　　两个护士说着，往楼梯口走去了。

　　江潮一边听她们说，一边在后面跟着，来到了住院区的四楼。

　　病房前，凑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江潮没往里去，反正他个高，看得见。

　　病房里也挺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天气热，那些人一边忙着吵架，一边忙着擦汗。

　　“赶紧换病房！麻溜的，祸害别人去！”一个男人指着病床，嚷嚷道。

　　那个被指着的床上，躺着个矮小老头，嘴里急着哎哟——哎哟——，好像病入膏肓，身体歪歪扭扭打了个结。

　　“凭啥说换就换，你算老几啊？”有个女人怼了回去。

　　“就这死老头儿，天天晚上到处喊，能让别的病人睡好觉？”

　　“可没乱喊，是要上厕所！”

　　“这不有尿壶吗？”男人踢了一脚，尿壶咣当从床底出场。

　　“我家老爷子要脸面，用不惯这玩意儿！”

　　“要脸面，买车票奔首都，睡高级病房啊！兜里没那个钱，还总把自己当爷呢！”

　　“离了这里，我们上哪儿听戏去啊？”女人讥刺道。

　　“什么戏？”一个声音插进来。

　　只是随意的问，尾音懒洋洋，很拖沓。

　　家属回身对那声音道：“可搞笑了，他家成天在床头耍猴戏，公猴母猴大马猴，回回不带重样，能耍出个峨眉山大舞台！”

　　“你有完没完了？”男人脸上挂不住了。

　　“一位大老爷，一位艺术家，这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声音道，“相互捧个场，握个手，说不定就成钟子期和俞伯牙了。”

　　男人找了一个椅子坐着：“小伙子，你也听半天了，觉得该咋办？”

　　江潮往那边看了一眼，有些逆光，看不清脸。

　　只看到有个人倚着药台，手里拿着苹果，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脆生生的。

　　护士好奇问：“那小子是谁？”

　　路人说：“不认识，好像是路过，优哉游哉走进去，然后就留在里头了。”

　　护士又问：“这咋没人说他啊？”

　　“他挺招人，都没烦他。”

　　江潮听着人们的议论，总觉得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我觉得吧……”那声音又道。

　　突然，江潮往病房里挤去。

　　病房的人被他一挤，弄得不高兴，没好气儿地问：“你谁啊？挤什么！”

　　江潮置若罔闻，仗着身高和牛劲儿，硬生生挤到了中间。

　　大家不约而同地投来目光，看着这个长得不错，但是莫名其妙的人。

　　挤进来以后，江潮如同被按住了暂停键，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不动了。

　　眼泪好似不受控制。

　　从他的眼眶里缓缓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