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和他的主人》由璱

11、11

　　安格斯白皙的脸染上了红，薄薄的一层，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晕染着，将方才的失控暴露无遗。
　　他晕晕乎乎，大脑像死机了，隐约感到身上哪里很不舒服，有什么东西急于被释放，却被困在厚厚的茧里，扑腾、冲撞。
　　不知所措。额头上忽地贴来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体。
　　安格斯努力地聚焦视线，看到是舒晗的玻璃杯。

　　不会这就烧坏了吧？舒晗心里嘀咕着，把玻璃杯在小狗脸上滚了一圈。
　　终于他的眼神恢复清明，脸上的红也消退得差不多了。
　　“我好饿。”舒晗说。
　　这下安格斯彻底清醒了，他眼神一肃，用担忧的声音问道：“蔬菜三文鱼沙拉可以吗？我去热一下，要不要加水果？”
　　舒晗点点头：“不用，我等下就想吃，要快。”

　　看着安格斯在流理台前忙碌，舒晗打了个呵欠，趿拉着拖鞋进了浴室。
　　待她笼着一身热气站在餐桌前，蔬菜三文鱼沙拉也热气腾腾的了，入口温度恰到好处。
　　安格斯站在旁边等着。舒晗吞下一块鱼肉，才想起什么：“这么晚不睡，你不困吗？”
　　他有些困惑，仿生人怎么会需要睡眠呢？“不会的。”他答道。
　　舒晗放下刀叉，抽出纸巾擦了擦嘴。
　　“噢，忘了。”她轻飘飘地。

　　深夜的月光再一次洒在身上，安格斯仍旧辗转反侧，这回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唇舌相贴的微妙触感幽幽浮上心头，他不由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唇瓣，轻轻地，生怕破坏了那份余韵。
　　他知道那是接吻，通常发生在人类爱侣之间。可安格斯只是一个智能仿生人宠物，这个吻在他和飞鹭之间，不过是他应提供的服务。
　　忽然有些失落，他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离开，屈膝蹲在舒晗床旁，看她的背部和隐约被月光窥见的侧脸。
　　右侧睡，一个相对健康的睡姿。但这样他就看不见她的眉毛，她眼睛紧闭的弧度，和许久前她同他紧贴的唇。
　　几步的距离，不明原因地难以跨出，心底有什么枷锁约束着他。
　　这样是不好的。安格斯在心底警告自己。

　　最终，安格斯回到床上，睡前最后摩挲了一次嘴唇。
　　他带着再次为飞鹭提供服务的希冀入睡。

　　清晨的光昏昏的，这天是个雨天。在依靠人造天幕和大气层的星球，气象局会根据生活需求推算出当年当季需要的降雨量，再通过人工智能随机分配到每个月里，预定的天气会提前一星期发送到居民手上。
　　一楼有点暗，安格斯不得不开灯，以便将投影上的字迹看得更清楚。
　　明明只是番茄鸡蛋面的菜谱，他却郑重其事，仿佛在读什么奇辞奥旨，每一个文字都得到超出其使命的对待。
　　他是对这份早餐特别认真呢？还是对阅读有着格外的兴趣、喜爱？

　　舒晗面朝厨房，手臂交错下压，沙发背支撑着她，使削直的身躯都软化了。她颇为兴味地盯着安格斯专注的神情——难得的他完全忘记她在身边的时候。
　　“买一个阅读器怎么样？可以看很多比食谱有趣得多的书。”面汤的咕噜噜中，她朝他发问。
　　虽然是征求意见的问句，但其实并不需要对方的认同。安格斯的手猝不及防震了震，蛋液也在空气中拐了个弯——刚才他审慎地敲开了一个鸡蛋——所幸震动的幅度不大，所有的蛋液还是流进了煮锅里。
　　怔怔的安格斯将蛋壳扔进垃圾桶里，他品味出舒晗话里的意思，一颗心顿时下降成面前咕噜冒泡的煮锅，温水食用油，面条鸡蛋液，混融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最终喜悦占了主流。“好……但是食谱其实也不无趣。”他还是为他的专注作了辩解，担心舒晗认为他无趣。
　　即便事实似乎如此。

　　舒晗从鼻腔里笑了一声，“好看吗？那你说说。”
　　安格斯伸锅铲搅动几下，确保没有一根面条粘锅，又思考了几秒，答道：“很多食谱的用词比较模糊，类似于“一点”、“适量”，研究精确的用量、用法、配比，包含了很多计算，很有意思。”
　　他努力地想要表现出一种趣味，但话落的一瞬间他隐约察觉自己失败了。他头一次发觉自己言语的贫乏，并且确认了一件事：仿生人也有自身的性格，而他不是那类健谈的。
　　很快他松了口气，舒晗的表情告诉他，她只需要知道，需要获取信息，并不需要天花乱坠的言辞。

　　面熟了，安格斯关火，将面和汤盛进洗好的碗里。
　　红稠稠的番茄汤，浸着白里透红面条和淡黄鸡蛋块，用筷子翻动，翠绿的菜叶便露出来。霏霏丝雨中显得格外透亮的一碗面。
　　“那我来尝尝是不是真那么‘精确’。”舒晗夹起一筷面条，同时手臂不断抬高，人为制造一条小瀑布，筷子举到和她眼睛齐平时，面条还没断。于是她知道火候是很精确的。
　　咸味，番茄的酸味，酱油味，面条味，无一不精确到舒晗心里。上一回的沙拉太没味，西多士也是太甜，怎么两天就摸准了她的口味呢？
　　仿佛读出了她的疑心，安格斯适时解释：“是从前几天的飞鹭的要求里推测出来，结合这道菜本身的口味调整的。”

　　舒晗吃完面后，安格斯料理好一切，也坐在沙发上。
　　“今天天气真好。”舒晗突然开口，懒洋洋的。
　　小雨天的能见度会降低，却又不会低到看不准。最妙的是，雨水会抹掉很多东西，从灰尘、气味、掉落的头发，到指纹、足迹和身形。雨水还可以晕染色彩，将点点滴滴的红扩散进每只眼里，将狼狈的印子拓到深色的的衣料上。
　　前几年，舒晗在海上意外目睹虎鲸的猎食，它们用尖牙撕裂比自身大几倍的弓头鲸，迸溅的血花染红一片海域。
　　自那以后，舒晗时常以为自己和当时的虎鲸产生了共感，不然怎么会觉得鲸肉很好吃？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联邦法律会宽宏大量地饶恕她。

　　天气很好？安格斯翻遍了记忆库，发现这是他的主人第一次表现出对天气的偏好：她喜欢雨天。看着灰蒙蒙的窗，他心里没由来地发闷，或许他同主人不同，他不太喜欢雨天。
　　“这么好的天气，就得出去逛逛才行。”舒晗伸着懒腰起身，命令安格斯去换衣服。
　　于是他忽视了心底那一点抵抗，跟舒晗出了门。

　　假发墨镜全副武装的舒晗坐在柜台前，翘着二郎腿，手肘撑在玻璃上，食指一点一点，活脱脱一副钱多到没处花的富人模样。
　　同样戴着墨镜的安格斯站在一旁。
　　几分钟前她们驱车抵达了这座商场，不同于先前去过的那家。
　　明亮的店面没有渲染到安格斯，他的心情依然低落，为那几滴溅到鞋边和裤腿的泥点。
　　她们在等店员取货回来。刚才舒晗看中了一个儿童智脑，只装载有阅读功能，和家长的智脑绑定后便可以随时远程监控。
　　并且，它嵌在一个约一指宽的皮环带上，内衬有丝绒。
　　可惜的是，它不能扣在脖子上，盖因智脑在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是不便使用的。

　　店员回来。舒晗伸出左掌，安格斯立刻将手和腕放上去，她低头，用细细皮带圈住那截石膏，抵着拐角下面的一点凸起。
　　皮环带是深棕色，紧扣着许多生气在这条手臂上，少了几分类人感。
　　上下看了几秒，舒晗爽快刷了卡。
　　虽然产品已经戴上了，基本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店员把空包装盒装进纸袋，双手殷勤地递给舒晗，又被她塞进安格斯手里。

　　出了这家店，舒晗循着楼层指示图，和安格斯进了一家……宠物店。
　　这里所指的宠物是活的动物。
　　橱窗错落分成几块方框，每个框里安放了一只或两只小动物，猫狗仓鼠兔子。迎着面有一只白蓬蓬的波斯猫，团在支得高高的窝里，它的眼睛奇特地有些狗相，眼角圆圆下垂，溜圆地盯着舒晗和安格斯，舌头在舔毛。
　　安格斯没注意到自己多看了它几眼。

　　大门另一侧的橱窗略窄，也拥挤得多了，琳琅陈列着各式项圈、夹子、衣服、鞋子。
　　舒晗走进去，定在摆放项圈的展示柜前。
　　有的项圈镶了几圈铆钉，有的装饰着蝴蝶结，有的垂着细细的链子。都挺花哨。舒晗暗暗否决，瞥见角落有一副黑色漆皮的项圈，约两指宽，除了金属质的反光别无饰物。
　　看起来，能够很服帖地扣在人的脖颈上。
　　店里客人还挺不少，好一会才空出一位店员，她欢快地小步跑过来，问道：“这位女士的爱宠体型如何呢？我们这里有很多款式的项圈，适配各种体型的小动物噢。”

　　舒晗向着安格斯扬扬下巴，“能戴上他的脖子就行。”
　　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店员很快说服自己，这可能是客人的一个参照。她欢快地回答：“好的，我先估计一下这位先生的颈围。”
　　刹那间，店员的目光像卷尺贴在安格斯脖颈上，他忍下蹙眉的欲望任她测量。
　　那边舒晗已指着那黑漆皮项圈问店员：“这个应该可以戴上去吧？”

　　店员伸脖子看了看，肯定道：“可以呢，拿出来给您试试？”
　　舒晗自然点头。
　　安格斯只比她高了小半个头，舒晗伸手，不多费力就把项圈系在他的脖子上，只扣带时略用了些工夫。为了让手更方便，舒晗下意识地往前挪动了些。
　　一旁的店员活动着两个眼珠，看来，又看去，毫不费力就能越过两位顾客间不足10厘米的距离，最终把那句“需要帮忙吗”咽回了肚子里。
　　为顾客打造舒适的气氛，是服务人员的职责。

　　这是一个没有危险的环境，舒晗的眼里只有皮带扣。安格斯却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
　　他当然感应到了店员有来有回的视线，本就不宁静的的心脏更活跃了。舒晗双臂的温度似有若无缠绕着他胸膛，指节也不时碰到他颈后的皮肤，轻过蜻蜓点水，却在体内引起大片难以言喻的窸窣。他不敢让舒晗听见，逼着自己盯住两步外的玻璃，却发现玻璃上影影绰绰的猫影子，它的眼睛更闪亮了。
　　一时间安格斯感觉身上聚焦了店里各个小动物的目光，诚然它们的眼睛不掺任何杂质，纯稚、懵懂，却令他更有一分难堪。
　　这种难堪并不使他想要躲避舒晗的碰触，他只希望这能发生在其他空间……
　　他胡思乱想的这漫长的几秒，舒晗已经扣好了扣子，它一点不宽，一点不紧，严丝合缝缚在男性颈间，连接修长脖颈和平直肩线。

　　舒晗稍稍退后两三厘米，欣赏效果，她的指尖还在安格斯颈间不断调整。店员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服务机器人。
　　接下来，麻木着的店员帮舒晗取出了另两副项圈：一副白银表面、上下露出酒红绒毛衬里，一条装饰性的银色粗铁链。
　　经过在安格斯脖子上的一一试戴后，这三副都被舒晗买下。
　　店员基本了悟，这位客人没有别的爱宠，所有的项圈都是给后面那位先生用的。本店的一切用品只供小动物使用噢。等待打单时，这串句子在她舌尖流连，出不去咽不下。
　　算了，小票上面有说，非正常使用导致的安全问题店里概不受理。店员这样安慰自己，将小票和包装袋一同递过去，扬起甜美的微笑目送奇怪的客人：“两位慢走。”

　　紧促的呼吸轻缓下来，安格斯提着购物袋，跟在舒晗身后，乘电梯下了一楼超市。
　　又到了补充物资的时候。
　　路过生鲜区，琳琳琅琅的肉菜垒在货架上。鸡蛋、牛肉、小青菜、菜心、南瓜……舒晗随手拣起一些顺眼的食材放进购物车里。
　　购物车把手被安格斯握着，他一面走，一面检查舒晗放进来的东西，把叶边发黄的菜或不够新鲜的肉放回去，替换成更新鲜的。
　　飞鹭在这方面总是很笨拙。刚刚好，这也是安格斯的使命之一。

　　菜挑够了。舒晗脚步一转，来到卖饮料的货架前，上下扫了一番，拿了一排酸奶，和一盒玫瑰花茶。
　　今天早上注射了足量的营养剂，安格斯轻轻松松提起一大袋子，林林总总装了一周的吃的喝的，可不算轻。
　　舒晗满意地颔首，上次的“惊喜”可以放心地抛之脑后了。
　　她就知道，她的宠物是绝不可能娇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