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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传闻中一向出奇挑剔的蜉尘姑娘竟然每天都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厨房的张二伯笑得皱纹又多了几条。人一多,活儿也多出了不少,馆里每个人恨不得都长出三头六臂来。司棋很少见到魏春波,听人说他每天都在棋室呆着,早出晚归,不许旁人打扰,就连贴身的小厮也不能进去。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那就是蜉尘。
      不是因为那是他心爱的女子——魏春波再爱她十倍,也不会如此公私不分;那是因为,蜉尘本是唯一能够和他切磋棋艺的人!
      五年前,他不负众望地被皇上选中,得以入宫培训。诗人有“侯门一入深似海”的句子垂怜那些在高墙大院中的寂寞女子,谁又知道,他们这些待选的少年更比这些女子寂寞百倍!艰难百倍!棋,早已不是修身养性打发时间的玩物,而是性命攸关的求生之道,是杀人的利器!全国上下甄选的百名少年,白天接受几名师傅的轮番教导,夜晚不能就寝,集中在一个比修罗场还可怕的暗室接受杀手的训练。由于不能就寝,就只能靠入定调息代替,否则顶尖的杀手断不可能在五年内练成!那些身体弱的,首先就在不能休息的折磨中惨死。更何况,每周都有分组的棋局和搏杀,落败的少年只有死路一条。外人只道这些少年入宫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岂不知他们是走进了人间地狱!五年前的那批少年,只有魏春波一人走了出来。
      这是皇上的秘密。这位年轻的皇帝,小小年纪就不动声色地扳倒了垂帘听政的太后,收服了一帮心怀不轨的大臣,他的心机实在了得!如果没有自己的“秘密武器”,他又有什么资本坐在那龙座上呢?朝中八王爷和权相赵佑明争暗斗,大臣们各怀鬼胎,太后余党还未肃清,加之边关告急,这小小皇帝要担心的事情可是不少。然而,他仍然能够每天笑眯眯地坐在宝座上极有耐心地听下面每一个年纪都是他三倍大的老夫子们争吵不休,临了抱怨精雕细刻的龙座坐久了也会屁股疼。

      魏春波和皇上对过一局,那时他入宫已将满五年,明白这是自己的终极考验。若然不能通过,只有一死。没有杀手还是比一个没用的杀手要强的。
      皇上半倚在龙榻上,看见门口进来了一个少年。
      少年的身体紧张得恰到好处,像张满了的弓,蓄势待发;他却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傲气,多过了杀气,那是一种胜券在握俾睨天下的清拔的傲气,这个少年,实在不止是一个杀手。
      他轻松地笑了笑,用一种很随便的口气说,“过来坐吧。”
      少年应了一声,径直走到棋盘的另一边坐下了。略一抬头,好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仿佛名剑出鞘,让人移不开视线。他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魏春波的心里,实在是紧张得很。可是,他最不能显露出来的,就是紧张。所以,他必须镇定。
      这位皇上的棋路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伏线千里;魏春波想,这果然是胸中有丘壑的大人物,大手笔!如果能和这样一位高手对上一局,即使输了赔上性命,也算死而无憾了!想到这里,胸中豪气陡升,落子的气势更凌厉了几分。
      这一局棋下了很长,两人落子越来越慢,外人看来,只是两人冥神苦思而已。只有局内人才知道,此时斗得已不仅是棋,更是内力。双方每落一子,都需注入真力,而如果真力过小,会反被对方震开去;如果真力过大,还未到一局终了就会力竭而亡。
      天已蒙蒙亮。
      “和棋。哈哈,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棋力不弱嘛。”小皇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上去闲适得很,说到“年纪轻轻”的时候,浑然好像忘记了自己也和魏春波差不多大,甚至可能小一些,倒搞得自己七老八十了似的。“哟,你落子也太大力了,居然把朕的棋盘搞坏了。朕很生气,非常的生气。”嘴上说着生气,小皇上眼里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把魏春波左看右看,好像他的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来。
      “这样吧,你去外面候着。朕要好好想想,到底是赏你呢,还是罚你。”说罢振了振衣袖,早朝去了。
      这个少年,天生一股狂傲。若挫了他的锐气,怕是一生都会因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毁去;而若是任其发展,恐怕今后神仙也保不得他。给他一盘和棋,也算震慑了。
      皇上想着,还未踏出棋阁,已换上一脸怒容,配合着自己“非常生气”的咆哮声。
      可是能够置天下是非若罔闻,这样的人,也让人好生羡慕呢。他想着,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只是一刹那的时间罢了。

      魏春波呆呆地看着那棋盘。刚才比拼内力凶险无比,有好几次自己差点真气沸腾吐出血来,半边棋盘也因承受了巨大的力量而坑坑洼洼。可是皇上那边的棋盘,光洁如初,而且看他神色如常,竟然已将真气练到收放自如的境界。就连这和棋,也不知是棋艺真止于此,还是有意为之。果然深不可测!
      魏春波本是遇强则强的性格,此时胸中被激发出的豪气更是前所未有。他低眉敛容,走到棋阁的飞檐下候着。
      而皇上似乎把他给忘了。早朝过后,便急急奔去品尝新进的荔枝,接着去了广汉殿看望新宠幸的萧妃,为了博美人一笑又亲自御马在围猎场硬是找出了一朵寒冬腊月盛开的小野花,后来又非要下厨说是从崔尚书那得了祖传秘方于情于理都不能泄露只有亲手做比较保险,直到太傅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方才作罢……天快黑了才慢慢从棋阁走过。
      “咦?屋檐下黑乎乎杵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回皇上,是昨夜和您对弈的魏春波,弄坏了您的棋盘,您早上恼了让他候着的。”
      “这样……朕今天心情好就不和他计较啦,让他回去吧。回头让他改个名儿吧,魏春波,听着像新月楼的头牌……还有啊,你们下次不要欺负朕年幼无知用这种二手货糊弄朕,换个质量好点的棋盘啊……”
      就这样,魏春波被“赐名”魏端了。

      毫无疑问地,魏春波有着绝对的棋艺,绝对的武功,还有绝对的忠心——或许不是忠心,他只是不屑于背叛而已。但是他心里的苦,比五年里所受的苦更痛不知多少倍。家人早已在五年前被选中的一瞬失去,因为杀手本就是应该无所牵绊;然而更加痛苦的是,他明白自己只是皇上的一枚棋子,只是一个永远潜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杀手——而他,本应是俾睨天下卓尔不群的人啊!
      这样的痛苦,在每一次吹落对手的鲜血的时候,每一次落下最后一子的时候,每一次看到春花秋月的时候,都会分外强烈起来。他本来应该和明珠美玉这样美丽圣洁的事物一起,被万人景仰;可是如今,他不配!他不配!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睡觉,每一个漫漫长夜都会提醒他自己是一个嗜血的怪物。于是他招摇过市,他一掷千金,他夜夜笙歌日日买醉,明知已成笼中困兽却还要作无谓的挣扎。这一切,他没得选择!
      直到遇到蜉尘。

      泰山之巅,有人对弈。
      其中一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山风吹得他白发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另一位却是妙龄女子,白衣胜雪,显得弱质纤纤。奇的是两人竟坐在一株古松之上,那古松斜生在危崖边,下面云气浮动,衬得两人飘渺若仙。
      魏春波展动衣袖,施展轻功,足尖落在松针上,那松针竟纹丝不动。这一招“踏雪无痕”本是上乘的轻功,任谁看了也会忍不住赞叹的。
      谁知那老者竟视他为空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而那女子霍然起身,淡淡一句,“棋兴尽了,改日再来。”说话间就要走。
      老者一挥衣袖,卷起那女子,助她在崖边站稳。两人既不揖别,也不约下再战,竟各自离去了。老者衣袖猎猎,如白鹤展翅,倏尔已翩然远去。而那女子一步一步,慢慢下山。天色已晚,这女子孤身一人,这样慢慢走法,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个山头?
      “留步。我要和你对一局。”女子头也不回,似根本没有听到魏春波的声音。
      魏春波再不多话,出指如风,竟点向女子背后五处要穴。这女子身份神秘,不知师承何处,他一指点出,伏有六七路后招。
      谁知这一指堪堪点实,大出魏春波所料。“你不会武功?”
      “你扰人清兴,无敬心;强留不成,无诚心;出手伤人,无善心。不敬不诚不善,不明棋之前提根本,又谈何闻弦歌而知雅意?与你对弈,无异于对牛弹琴!”被拂中背后要穴,那女子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到后面已是气力不济。说完软倒在地,昏了过去。
      这细若游丝的一番话,在魏春波听来却是如雷贯耳。是啊,棋本是修身养性的风雅之物,一味研习棋术而失去澄澈闲雅之心,岂不是舍本逐末?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而蜉尘,就是治他的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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