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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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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尘回过神来,才发现两行清泪蜿蜒而下。五年前的泪,到如今才终于流了下来;五年后的夜,却仍是这样无星无月地黑。泪眼朦胧之中,场上已多出数人,将自己这边团团围住。一眼望去,长身玉立、神态闲雅的是文家庄大公子和三公子,黑铁塔一般的是一身神力的邱直,还有风雷火三兄弟,以及先前见过的绣花娘子、贺十步和疯医吴啖,却独缺了自己一开始没看出来历的那四人。原来蜉尘出神的那一会儿功夫,八王爷弹出的三枚火药在空中皆一分为二,裂成六份,分别袭向六人的藏身之处,迫得暗伏的诸人只得现身。
“八王爷好功夫。”文家庄大公子文筠折扇轻摇,嘴角含笑,满是名门公子的翩翩风度,毫无被逼现身的窘迫。
八王爷轻哼一声,“文公子,你就不怕文家庄的百年清誉尽数毁在今夜么?现在收手,恐怕还不致铸成大错。”
文筠虽然少年老成,到底不比八王爷阅历深广,八王爷这几句话显然是触动了他的隐忧。今夜若不必胜,祖宗小心维护的天下第一名门正派的令明便顷刻毁去了,这可比葬身此处严重多了。他略略沉吟,仍是那副温然笑颜,“八王爷说的是。文家庄只是来凑个热闹而已,谁知这摘星楼突然炸了。陛下、王爷和丞相都是大福大贵之人,怎轮到我们这些江湖莽夫帮忙了?这就告辞了。”一条如簧巧舌,几句话已将黑说成了白,把伏击说成了帮忙。
八王爷情知能避这一战自是上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眼看一行人就要撤去,不禁大舒一口气,道:“文公子和各位好汉果然识……”“时务”二字还未出口,只觉得劲风扑面,不及出手已感到那丝丝阴寒之气逼到了面前;下一个瞬间却见到蜉尘倒在地上。情势转变之快,就是敏捷缜密如自己也不及反应。
原来这才是伏击等的最后一刻!文筠先作势犹疑,将计就计诱得八王爷片刻松懈——只一瞬,却也够了!绣花娘子发出暗器,同时邱直在贺十步背后猛推一掌,送出暗器:贺十步的“春风十里”本就轻盈无比,加上邱直一掌的猛力更是迅捷至极;那暗器唤作“润物无声”,实际是轻若无物的牛毛细针,淬有绝毒,施在人身上如春雨一般了无痕迹,是绣花娘子的绝门暗器。这三人联手,原本算无可算,意在必得;谁知还是漏算了蜉尘。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千钧一发之际冷眼旁观的蜉尘扑身上前,一蓬“润物无声”尽数落入身体。
“润物无声”果然好毒,片刻之间蜉尘已无知觉,模模糊糊听得身边乱成一片。她从不曾想过,自己最后会救了这五年里心心念念恨着的仇人;
或者她在八王爷挺身回护的一刻就怀疑了自己绵长的恨意;又或者,在最最开始的时候,那个高贵而又寂寞的王爷放她生路的时候,她就没有打算恨他;
还是她下不了手杀魏春波,也不想面对小皇帝,索性一死;
还是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想。
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也许蜉尘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忽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众人一惊,吴啖已追着文筠远去;再一看,地上风雷火三兄弟连同绣花娘子、邱直五人都是双目圆睁地死去,面上犹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此时文筠已翩然远去,遥遥长笑道,“文筠已代文家庄主持公道,杀了行刺的奸贼,诸位大可放心了。”暗夜中只见得他一袭白袍,身姿潇洒,真真是名门正派的好风度。吴啖人矮腿短,哪里追得上他?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抱住绣花娘子的尸身大哭起来。
众人暗暗心惊。这文筠见一击不中,趁着混乱竟然一出手连杀五人,全了他文家庄的名声,难怪五人死时一点不及反应。只有贺十步借着“春风十里”跑得快,捡了一条命。这样步步算计、心狠手辣,实在出人意料!只听得寒凉的夜风中吴啖哭声凄厉,众人想到片刻之前还绣花娘子如此娇媚,转瞬间已命丧黄泉,红颜枯骨竟然只隔一线,心中都是一阵唏嘘。
“吴先生,死者已矣,可生者尚存一息。虽是个不情之请,还盼您能看看她是否有救。”原来是小皇帝开了口,经了这一场变故,难得他还如此淡定。至于为何他尚在几步之外,已知绣花娘子必死,而蜉尘只是昏厥,旁人倒也没有注意。
他这话的分寸拿捏极准,吴啖此时恨文筠入骨,只怕要他立时将因文筠而死的所有人一一救活过来也是肯的。否则若在平日,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伸一只指头。吴啖转过头,手上犹抱着绣花娘子不肯松,一张本来就滑稽可笑的脸上鼻涕眼泪花成一团,“文筠!”他嘶声一叫,如群鬼夜哭,既可怖又可怜。
吴啖走到蜉尘身前,望了一眼,却俯下身缓缓用手指掐住她的脖子。一旁的司棋还道吴啖动了杀机,踉跄着要上前,却被八王爷止住。不一会儿,吴啖五只指甲上像是长出了亮晶晶的细丝,原来他的指甲缝中藏有铁粉,将铁质的细针自脖颈吸了出来。只见他眼中含悲,面容却端凝整肃,颇有几分神医风采。一见那细针,他眼中浊泪又滚滚而下,口中喃喃道:“这原是她的……她的……”却又用衣袖把脸上的泪狠狠抹去,转过身冷冷地说,“这小丫头体内还有‘别亦难’,两毒相遇便发作慢些,否则任一种也够她死一千次了。她是必死的了,你们抓紧吧。”说话间却仔细地将那细针收进怀中。
听到“必死”一句,司棋身子一软,却挣扎着扑上前去。人人皆知她与蜉尘姐妹情深,可谁有知此刻她心中的感受?
如果你也曾身逢巨变,或许你就能理解,五年的平静不是安然接受,而是不敢接受。仿佛只要离开伤心地,就能假装一切安好。然而那丧乱之痛,却像阴湿天气骨髓深处传来的痛楚,逼得你无从假装,无路可逃。这时能够安抚你的,哪怕是一段老回忆,一缕旧情,至少也证明了过去存在过。于是便可以继续骗自己说:我很好。我没有被遗弃。
所以我才会固执地爱着魏春波——那不是爱,而是渴望救赎;
所以就算千难万险中与你重逢,也会欣喜若狂;
所以你再次离我而去,会如此痛彻心肺,连同五年来辛苦营建的幻象一同天塌地陷;
你心心念念要让我幸福,处心积虑接近魏春波,如今要因他的不爱而杀了他——傻丫头,五年足以让少年的爱情风干剥落,只怪我太贪恋旧时光。
若我不要你替我杀人,若我只要你我和他平安,哪怕互相再无瓜葛,你又会怎样呢?
若能早点告诉你这些该多好,可惜那时的我也不明白。
至死方悔。
司棋扑身上前,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嘴唇抖动着,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而蜉尘像是从她颤抖的手中明白了什么,紧闭的双眼中流下一滴泪来。
——司棋,我多想与你泡一壶清茶,亲亲热热互相说说这五年各自的遭遇。我还有好多奇闻怪事没有说给你听,可惜已经不能够了。夏秋、春香已经不在,剩下的只有司棋和蜉尘,顶着新名字带着旧伤疤。纵然旧恨已了,可这才添的新仇又该如何呢?
“走吧。”耶律揽住司棋的肩,柔声道。看着好友渐渐死去,委实太过残忍。
无双扶着昏迷多时的魏春波,与赵丞相走在前面,后面是小皇帝、八王爷、耶律、司棋并突厉。
“此次弈棋……”耶律看着满地废墟,改口道,“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又指了指司棋,“照顾好她。”见小皇帝微微点头,这才和突厉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此时小皇帝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无双和裂锦剑术当世无匹,为什么方才毫无反应呢?脸上却不露声色,说道:“八王爷,司棋暂时住你府上。”
八王爷应了一声“是”,吩咐一旁的裂锦带着司棋走了。而身后的吴啖竟然拖起蜉尘和绣花娘子,像一条破麻袋一样向前拉去。他身材矮小,动作却是不慢,这一会儿已走出十几丈。小皇帝皱眉道,“这疯医行事果然乖僻。”倒是八王爷望着蜉尘被拖在地上,眼中露出不忍之色。
“走吧。”小皇帝道。
天色已微微亮,新的一天还是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