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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约 ...

  •   况仲霖一怔,便见眼前镜面仿佛水波一般缓缓荡漾,初时似微风轻过波光粼粼,一波紧一波,动荡渐起,到了后来澜起涛涌,势如雪崩,汹汹然仿佛天碎地裂只悬一线。
      忽然之间万顷雪浪间涨起一道浅浅影子,轻轻一闪跃出镜外,他身后咆哮不休的怒潮登时平歇。
      况仲霖凝神打量来客,见其额前几绺漆黑发垂下,将大半张脸遮过,身形高瘦仿似竹竿。
      来客森然动问,“况氏二郎,你便当真问心无愧?”

      况仲霖见他气势非凡,想来应为地府官吏一类,应道:“问心无愧。”
      鬼吏闻言,眼神陡地凌厉,伸手朝身旁镜面一指,冷笑道:“你兄长对你这般爱护有加,你竟然丧尽天良,竟然毫无负疚之情?”
      他指尖到处,况仲霖目光随之移动,一分一分暗,一寸一寸灰,然而声音却坚定如石,“兄长厚爱铭感五内。只是况仲霖身负全族百余口性命,不容徇私。”
      “胡说!”鬼吏叱声,袖口甩动,一道青色电光刹那在况仲霖额顶劈落,他头缝间骤然剧痛,直如长钉钻颅,一时面孔惨白浑身冷汗,若躯体尚在怕是连站也站不稳。
      鬼吏目光如寒钉,从掩面长发中透了出来,他的声音在一片幽静中透出无限诡谲,“况氏书香传代,冠盖京华,你偏偏于文辞一道并不精擅,并不为父母所喜,十六岁接任况氏家主之位后,更深为生父忌惮。从小到大,只有你长兄对你爱护极深,本君所言,对是不对?”
      况仲霖头痛欲裂,只觉一颗头颅随时都要炸开,努力平息半晌,昂然道:“何谓只有长兄爱护,斯言何其荒唐!我况仲霖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这一世富贵难道从天而降?自然皆是父母所赐,我从来只恨不曾报恩,何来怨怼之情?阁下堂堂地府官吏,竟出如此荒谬绝伦之言,难不成这阎王殿前全没法度章程?”他从来谨慎寡言,然而耳听这鬼吏出言辱及父母,却是忍无可忍。
      其实鬼吏所言非虚,况仲霖长兄钟灵俊秀,夭弟天真讨喜,便是孪生姊姊芷笙也因是家中唯一女儿而备受钟爱,只他沉静赧言,在文字上又无甚天分,较之手足本已逊色几分,偏偏又随祖父远游多年,这父子之情也只是面上淡淡的,实在谈不上如何弥笃深厚。然而他天性淳厚心智极坚,虽偶有怅惘但并无丝毫怨愤。待今日亲眼见了自己身亡后况文夙一夕白发郑氏势如疯癫的惨象,更知这父母之恩天高水长,子女永远无以为报,便是这最后一丝丝惆怅也烟消云散。
      那鬼吏目光从他面上一晃而过,见他额头薄汗层层渗出,知实是痛得狠了,然而目光清明,言辞铿锵,确无丝毫犹豫,不由长笑一声,“好个法度章程,原来不管轮回多少次次,你唯一能记得的便只是这法度章程!”他虽在笑,然而拳头攥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唇际笑意在缕缕黑发愈发阴冷可怖。
      况仲霖听他说来咬牙切齿,竟似对自己深仇大恨一般,虽然在头痛难当间亦颇觉诧异,待听到轮回两字,更是心头一紧,知与自己前几世怕有些瓜葛,不由暗自思忖:这吏者见过的鬼魂何止千千万?为何单单这般衔恨于我?
      那鬼吏自顾自冷笑良久方斜来一眼,道:“如此说你是不悔弑兄了?”
      况仲霖一窒,此事实乃是他平生大恨,此时虽为亡魂,提及犹感彻心之痛,一时连头痛都撇在一旁,默然半晌,抬眼见那鬼吏黑漆漆眼神在胶着在自己面上,知绕不过去,只将头摇了一摇。
      那鬼吏负了手,从发隙里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闲闲问道:“想来倘若时光回溯,你定然还会刺出那一剑?”
      在这一瞬间,况仲霖觉得有什么狠狠扎进心里,他忍不住手按胸膛想压下这股刺痛,直到空荡荡的穿出身体,他才恍惚的意识到如今自己不过是个再无实质的新鬼,于是他只能任这疼痛一点点侵蚀肢体。
      鬼吏冷冷道:“本君问话,焉敢罔顾!”
      况仲霖木然良久终于点点头,“不错。”
      鬼吏紧紧盯着他,发隙间两点厉光闪过,蓦地拊掌大笑起来,“好,好,想来况二郎也必会自刎相殉?”
      况仲霖扫他一眼,暗道:这是自然,可又何须与你这啰嗦?垂下眼皮只缄默不语。
      鬼吏似知他心中所想,止住笑声,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忽地笑道:“瞧你也不过是平常鬼,又这般狼心狗肺冥顽不灵,为何你那先到的大哥要替你苦苦求情?”
      饶是况仲霖再镇定,听了这一句也不禁失惊,“你说什么!”
      鬼吏踱了几步,慢悠悠的道:“你目无尊长以弟弑兄,所犯之罪极重,按地府条律该受炮烙剜目之刑,而后罚个百年苦役才行。可你枉死的大哥偏偏是个傻子,向本君苦苦求情,要替你受刑,这等荒谬之事本君本不会应承,不过你那兄长一昧苦求,迟迟不肯投胎转世,他又有些来历,本君便应了他,如今他怕是在已拴在铜柱正等那炮烙了。”
      况仲霖直听呆若木鸡,脑中隆隆作响,过了许久嘴唇方可蠕动,声如呢喃,“怎可如此?怎可如此?”
      鬼吏一声嗤笑,“你们兄弟俩倒有趣,一个还要杀一次,一个倒肯替兄弟受刑,啧啧,本君查过生死簿,他前世并没有欠你什么,今生却落到这般境地,委实奇怪。” 说罢微微一哂,好不惬意。
      况仲霖怔怔无语,心中仿佛塌掉一角,似痛似苦似愁似恨,这一刻千万个念头纷沓而至,却又好像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不过片刻,他抬头平视面前鬼吏,慢慢开口:“各人因果自有偿还,这炮烙剜目自是该我领受,请尊使放我兄长入轮回。”
      鬼吏停下脚步向他凝目片刻,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忽地微笑道:“况二郎你好生有趣,不过一个孤魂野鬼,也敢大言不惭颐指气使。”
      况仲霖想到胞兄怕是此刻已受上了刑,不怒反笑,“这地府难道全无章程,就能这般随随便便李代桃僵?”
      鬼吏面色一冷,“你说什么?”语气充满森森寒意。
      况仲霖自知出言相激,何止炮烙剜目,怕是滚油锅也要嫌轻。他面色如常,声音更多出几分说不出的讽刺之意,“原来世间报应一说不过是做做样子,一切但凭尊使心意,这倒有趣。”
      鬼吏却不动气,目光在他面上略略一驻,居然浮出几分笑意,“我只道况仲霖从不与人做口舌之争,原来口齿这般厉害。你大可说上个三天三夜,待况伯岚灰飞烟灭也不迟。”
      他随意说来,况仲霖再沉稳的性子也不禁心焦如焚,大声道:“做事自当公平!要杀要刮我一人当!”
      鬼吏笑道:“吹得好大气!”说罢袍襟一动,四周青色电光轰然炸响,青电到处,似是绵延无际的镜面刹那间碎裂干净,而无尽混沌重又包裹而来,他掸袖睥睨,姿态不可一世,分明在说:尔等不过区区一个新鬼,竟妄图胁迫于我?
      况仲霖见他这等雷霆手段,登时冷静,凛然道:“不错,诚如尊使所讲,况仲霖所犯弑兄大罪,甘求伏法。”说罢向他深深一揖,心中猜到鬼吏如此作态,定有隐情。果然那鬼吏冷声道:“直到此时你口中翻来覆去只是道理章条,真是枉生为人!”
      况仲霖平静对道:“尊使怎生说都好,还请还我兄长。”
      鬼吏死死盯他半晌,半晌方扯出一个笑影,“本君最恨的,便是你这等冥顽不灵之徒。须知既生为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不顾一切之时。你兄长与心上人倾心相爱,死生与共,此情感天动地,你不但不体恤兄长设法周全,竟将他杀死,此时还能振振有词搬出法理章程,当真可笑!”
      况仲霖闻言眸子一凛,嘴唇翕动,随即抿紧一言不发。
      鬼吏眼神一动,道:“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况仲霖垂下眼皮,肃声道:“罪人况仲霖领受炮烙完目之型,请尊使放我兄长入轮回。”
      鬼吏定定望着他,声音放缓,“你适才想说的不是这个罢?只需坦坦白白的,本君或许会应你所求。”
      况仲霖闻言一喜,抬眼回视,却见那鬼双手交叉胸前,在彼处长身而立,正向自己骋目而视。他心中忽然一动,只觉这幕好生熟悉,仿佛什么时候经历过一般。
      鬼吏见他出神,怫然道:“本君说话从来算数。”
      况仲霖将那一点似曾相识之感丢开,朗声道:“我不过想说――放屁!”
      霎时之间,鬼吏瞳孔如针尖般挛缩,眼神变幻莫测,仿佛意料之中,仿佛苦笑连连,仿佛伤感之至,又仿佛愤恨绝望,到了最后乱发后的眼眸里唯余一点苦意。
      况仲霖袖手而立,与他面面相,并无一字。
      其实又何须多语?他隐而未言之语再明白不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鬼吏沉沉开口,“甚好甚好。你如今已知况伯岚甘领重刑,本君只想知道,若一切从头来过,你待如何?”
      况仲霖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颗心宛如刀割。然而他脊背挺直,眼望鬼吏一字一顿,“我是况氏家主,必要执行家法。”
      “若你不是又如何?”
      况仲霖一时懵住,只觉肺腑都搅成了齑粉,连呼吸也难负荷,然而他与鬼吏对视的双眼仍旧一霎不霎,须臾不曾闪躲,“父母深恩,阖府满门,我定要保全。”

      他说出这句话时,感到有什么劈开了胸膛,一颗心被血淋淋掏出,竟连痛苦都忘了。然而他看到对面鬼吏身体一颤,两道眼光倏然散乱,一时错觉,仿佛忍受掏心破骨的倒是这个大权在握的地府官吏。
      鬼吏闭上眼睛,忽然自失般的一笑,“也好,也好,也好。”
      他睁开眼,向况仲霖慢慢颔首,“可本君不信。”
      况仲霖一颗心沉了下去,原本愤怒焦灼到了极点,此时反倒缓了,淡淡开口道:“阁下有心相欺,我等孤魂野鬼,又如之奈何?”
      鬼吏嘿然,“你便是再激也顶不得事。”他沉吟一下,续道:“好罢,你如有心救兄,可愿与打个赌?”
      他口气轻松戏谑,况仲霖听得十分腻烦,然而情势比人强,只得忍气道:“什么赌?”
      鬼吏双目一渺,“本君说过,凡人但有七情六欲。本君偏不信你既知兄长待你如此,时光回转少年时,依然会此铁石心肝。”
      况仲霖听到此处,顿觉这鬼吏看似凶恶,实则愚不可及,冷冷道:“倘若当真倒转少年,你以为况某还会坐视他行此等有辱家门之事?”
      鬼吏仰天一笑,混沌悸动,“人怎能了断七情六欲?你注定阻不了。”
      况仲霖斜睨过一眼,并不接话。
      鬼吏目光灼灼,声调拔高,“你赌不赌?”
      “若我能阻挡此事,自不会弑兄,你做的好打算。”
      鬼吏打个哈哈,“本君可不会占你这个便宜,赌的便是你既阻不了,也下不去手。”
      况仲霖一听之下,顿觉这鬼吏行事有如儿戏,蠢如蠹虫,偏偏这蠢才手握大权,当真令人气紧,“倘若我赢又如何?”
      鬼吏笑声震动绝域,“若你赢了,况伯岚免除刑罚不提,本君更会保他七世平安富贵。”
      况仲霖品他言行举止,心内委实难信,而这赌约更是荒唐,然而此时实无他法可想,掂量半天,将心一横:便是只有半分可信,也要博上一搏!点头道:“好,我赌了!”
      鬼吏笑道:“你不问若输了会怎样?”
      况仲霖避而不答,只问:“兄长他如今怎样?”
      鬼吏见他神色坚毅,知他对胜利当真笃定到了十分,心内一叹:还是这般脾气,天地间只信他自己,“在有个结果之前,本君自然会保全。”
      眼下情势,他既给出承诺,况仲霖除了相信也再没有别的法子,正自低头思量,忽觉后背被猛然推了一把,足下蓦然走空,整个人已直朝无尽虚空坠落下去,而那鬼吏声音响彻耳旁,“本君就在这里等你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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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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