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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思 ...

  •   往日人声鼎沸的国公府这些日子寂如沉水,满目凄清。
      诺大匾额间白绫昭昭,仿佛十月新雪。
      不过短短几天,况文夙鬓角便凝了霜,昨日风流一夕化为浮云。他正值盛年,然而如今整个人就如被朽空的木头,眼神晦暗,再无一点生气,唯有当投向供桌上两块灵牌时,方会微微一动,很象什么永远碎了一边。
      然而他的发妻老得更快。往日望之三十许人的贵妇,此刻却变成了个满面皱纹的老姝。
      郑氏泪水早就干了,眼底灰扑扑的全是木然之意,目光偶尔触及丈夫,均是深深怨毒,嘴里念念有词,贴近了方听得真切:“……都是你的错,当初许岚儿南下,都是你的错……我的霖儿,我的霖儿,都是被你逼死的,你怎么下得去手,霖儿就是被你逼死的……”
      她每喃喃一句,况文夙的脊背便弯却一分,象弓胎被拗得越来越紧,随时都将绷断。况季芝瞧得难受,上前扶住老父臂膀,“父亲。”见他泥塑一般没有反应,而郑氏还在不停诅咒,着急之下向在母亲身旁侍候的嫂子摇摇头。
      这些日子连连巨变,饶是顾熙平素最是千伶百俐的一个人,也不免应对迟缓,愣了愣方才回过神,一拉身边的儿子,低声嘱咐,“邵儿,去找祖母。”
      邵儿才两岁半,虎头虎脑,走起路来像个活动的元宝,此刻眼睛愣愣的瞪着前方,不时咯咯一笑。顾熙见他娇痴如此,全不知生父已逝,不禁悲从心起,忍了泪道:“邵儿,不要玩了,去找祖母!”
      邵儿两只胖胖的小胳膊伸向前方,仿佛想扑倒谁的怀中。他空等了半天,终于仰脸看向母亲,噘嘴道:“二叔他不喜欢邵儿啦?为甚么他不抱我了?为甚么二叔眼睛里有水?”忽然又睁大了眼睛,“娘,为甚么你的眼睛里也有水?”
      他此言甫出,屋内霎时一片寂静。郑氏只来及得叫一声“霖儿”便昏厥在地。

      况仲霖立于堂屋正中,夏风从他薄如蝉翼的身形中穿越而过。
      窗外阳光明媚,草木生芬。
      然而他却再也无法感知这一切。
      昔日禁军总校尉,此刻不过一息亡魂。
      他身边勾魂使白衣飘飘,此刻出声催促,“戌字一号,这就走吧。”
      况仲霖轻嘘口气,最后望一眼痛哭失声的家人,向正睁大眼睛看来的侄子微微一笑,指压唇间做个噤声的手势,向白衣人点头称是。
      勾魂使长袖拂动,一柄极长的蔽灵伞遮过二人头顶,一托况仲霖,足踩阴风而去。

      况仲霖和勾魂使一路渺渺行来,默不作声。方当夏光正长,日光极烈。他已无实体,便是着了半分日光也是焚身噬体之痛,偏不知为何,勾魂使忽一步不稳,几线日光便直直射落,只听哧啦一声,况仲霖肩上已被烧出焦黑。勾魂使急撑住了伞,慌里慌张向他望去,却见况仲霖眉头一蹙,随即行若无事,便是声也不出一点。
      勾魂使行了短短一程,头倒转了七八回,到底忍不住问:“那个,你要不要紧?”
      适才在国公府况仲霖便见他虽神色冷峻,但目光中颇有不忍之意,实不像见惯了生死的阎王殿中人,听他发问只将头一摇,“没甚么。”
      勾魂使见只是平常容色,心底有些发毛,左顾右盼许久,终于期期艾艾的道:“我第一天当差,你是我第一号,第一号……”说到此处也不知是接“客官”还是“鬼魂”,只得含混其辞,“这个,多有不周,恕罪则个。”
      他胡言乱语,况仲霖虽在心事重重中亦不禁一哂,并不答话,默然前行。
      勾魂使余光窥去,见这新鬼削肩挺背步履磊落,倒比自己这个鬼差气度还要轩昂,而适才所见这人分明是个枉死鬼,又不知为何如此从容不迫?他往时总听众位同僚发枉死鬼的牢骚,说是撒泼打滚最是难缠不过,他本来打怵,只盼自己这第一单顺手些。可若真碰到了这么省心的一个鬼,庆幸之余却又不免心有所憾。

      飘飘荡荡行了不知多久,况仲霖视野一暗,眼前陡然间换了一番景象。
      原来他这一脚便踏入一片混沌。此处不知横纵,无有八方,天地消弭痕迹,万物失去声息,唯有无尽暗色缓缓袭来,无边无垠,这暗色如潮如风,似风似雾,明明森森可怖,又透着寂寞凄静。
      况仲霖被黑暗重重包裹,但觉这寰宇间就剩下自己,而自己又被这暗色一点点浸润,就连没有形体的魂魄都似染出一层污浊,饶是他定力非凡,此刻亦不禁神荆意动:这便是鬼域之地?无怪这般阴气森森。
      他深吸了口气,暗暗思忖:死生为昼夜,我又何惧之有?一念既起,略起微澜的心房登时平静。
      勾魂使存了吓他一跳心思,一早收了身形。见他直如不觉倒有点没趣,讪讪的现身道:“这里是往世镜,你就不害怕?”一眼瞥到他肩上黑黢黢的焦洞,转眼不看。
      况仲霖见他一脸悻悻然,和自家小弟任性处很有几分神似,哂道:“什么往世镜?”
      勾魂使斜着眼道:“你看了自然明白。”言罢向后一滑,身形重又隐没晦色中。

      况仲霖微觉迷惑,忽然间四周黑影一晃,浓重的污浊瞬间撤去,只有平滑通透之意,原来不知不觉中这里便成了一个极通亮的黑色长廊。他望着那黑黢黢的长廊深处,心有所感,不由缓缓向前行去。
      堪堪走了几步,他耳旁忽闻到一声婴儿啼哭,面前陡然闪出面巨大的琉璃镜来。那镜面光滑无比,映出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并排而立,正在哇哇大哭。一个少年妇人的身影出现镜中,将右边一个婴儿抱在怀中,满面怜爱,她身后是个弱冠之际的少年郎君,手上拉了个垂鬓小儿,那小儿挣脱少年,上前伸出小手轻轻抚弄那个剩下的婴儿,那婴儿停下啼哭,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了他瞧,神态可掬,倒把那少年夫妻逗得笑了起来。
      况仲霖身体一震,哪消一眼他便认出这少年少妇便是自己生身父母,被那妇人抱在怀中的婴儿粉红缎面的襁褓,正是自己的孪生姐姐况芷笙,剩下的那婴儿和小儿,不是自己和长兄又身后何人?任是他意如铁石,见此情景亦不禁泪盈于睫。
      镜面水波似的一荡,已变幻场景。一个三四岁的小儿藏身在一扇门后,眼睛闪闪的看着丫环婆子步履匆匆,乌溜溜的眼中满是不解。在这个喧哗忙乱的世界,他是如此的弱小,几被忘却。正在此时有人伸出手来握住他胖乎乎的小手,将他一步步带出这个纷乱的世界。小儿扬头看向这个牵住自己的人,那是个唇红齿白明净可爱的小小少年,小儿扬头看向这个牵住自己的人,那是个唇红齿白明净可爱的小小少年,可是此时他的身影这样坚毅,替小儿遮住呼啸动荡的冬天。
      况仲霖眼前一片模糊,他禁不住想鬼魂本是没有形体的啊,为甚么面颊会被烫得这样痛呢?他虽记不真切,却也知道这是自己幼时刚满周岁的三弟况叔翮因天花而夭折之事。况氏夫妇因此事心神颇为受损,对幼子关注也不免减了几分,直到两年后幺儿况季芝出生才令阖府气氛为之一松,这全付心思却又扑到幺儿身上。那时况伯岚已入了家学,每天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照料自己这个弟弟。
      思及往事,他胸中如攒块垒。
      镜面又是一晃。
      少年况仲霖的身形便出现在镜中。其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身量仍未完全长成,瘦骨伶仃甚为青涩,腰间一柄弯刀乌沉沉的光华沉淀,手挽马缰在国公府后门前踌躇不已,神色间甚有为难之色。此时府门忽然打开,一个风采翩翩的青年从中走出,脸上惊喜之情无法掩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嘴唇翕动,似是迭声发问,真挚的欢欣令他面目都生出一层清华之色。
      原来况仲霖十一岁便同祖父出游,五年间几行遍天下,到十六岁上祖父悟道归隐前却将下一代家主印信卑心刃传給了孙儿,生生跨过了袭爵的况文夙。此事自然令况文夙大损颜面,父子由是生出间隙。彼时况仲霖年纪虽轻,却已颇多经历,明知父亲不喜,在后门徘徊数日,却无论如何不敢进门。还是数百里外的长兄得到消息,星夜奔赴回家,在父亲跟前求项,这才将二弟应进门来,之后更加悉心照料不提。不过况仲霖少时离家,十六归府,漂泊经年,极为谨慎自省,对兄长恭之敬之亦远之。此时思来旧事,伤心之余,亦复痛悔。
      镜面一晃,终于到了那夏光正盛的一日,南城外启桓山下,有位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正策马飞奔。
      况仲霖一霎不傻盯着他的面孔,他知道这便是他剩在世上不多的辰光。

      剑似紫电,血光一线。

      缓缓沉暗的镜面里,有个声音骤然响了起来,说不出的讥诮。
      “到底何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况家二郎,你可敢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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