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薄裘

20、择

　　他那厢火烧火燎，殊不知这边况仲霖更是心急如焚。此番动静甚大，他在屋内听了个一清二楚，得知严立信已至不喜反惊：小严这番却失了算计，倘若赤锦教被他一支箭一席话就此唬得退去，他日焉有面目行走江湖？为今之计只能指望候当顾忌他背后的燕国侯府，莫要痛下杀手才好。
　　他一心挂念严立信，己身安危全置之度外，胸口纠结一团，居然觉不出痛了。
　　他全神贯注于窗外，谢嵘只侧头向他凝视，适才外头一通混乱，竟不曾赢得他转眸一顾。他只将况仲霖的右手握得紧紧的，感到掌心里脉搏杂乱急切，一阵切过一阵，眼神微暗，正欲开口，就见况仲霖眼望火光最亮处，双眉紧蹙，显是极为忧惧惦念。
　　他这等神情谢嵘之前从未见过，沿了他目光看去，但见远远的一个青衫少年怀抱赤弓长身而立，虽然相距甚远看不清眉眼，却依旧能感受少年身上那份率性与张扬随时随地将要肆意而出。
　　谢嵘收回视线，见况仲霖面容冷肃，明明已伤得七荤八素，眼神却陡然现出一线刀光。
　　他默默垂下眼睛，见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微微翕张，随时都将暴起，只能将它攥得越发紧了些。
　　况仲霖觉出手上有异，挣了一下却没挣开，反倒更着上几分力，回眼只撞到谢嵘一双眸子黑幽幽的闪着光。两人视线交错一刹，况仲霖手腕蓦地被扣得极深，仿佛有什么在这一瞬间钻入了身体。他从来不喜和人腻歪，只把眉头皱成了川字型，用力甩了两次总是挣脱不开，见谢嵘只是不言不语，死死握住自己的手，暗暗切齿：这人发什么疯？这般作态真……且未容他想下去，就听到一窗之隔的候当桀桀笑声，一个激灵合身贴上窗边，早将其他杂念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候当计较已定，抚掌大笑道：“原来是燕国贵客，失敬失敬。”说着虚虚抱拳，笑容不改，语调却是一转，“不知今天小侯爷前来，这行的燕国君令还是江湖规矩？”
　　严立信从鼻孔里哼一声，并不接口。
　　候当原也没想他答话，笑道：“若是头一条，嘿嘿，此地可非燕国之土，阁下奉的也非燕君之令，在江南地界用燕君令压人，何止胜之不武，那是放到哪里也讲不通这个理。燕国乃天下第一强国，今上第一明君，严侯当世名将，那是最最讲道理不过的，不知小侯爷以为然否？”
　　严立信眼睛一翻，忍不住便要发火，终究自觉理屈，话到嘴边又恨恨吞回，总不能说我家皇帝最不讲道理老爹最爱护短，老子偏要故意曲解君令，行这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事。
　　候当一句紧扣一句，朗朗道：“要论江湖规矩，呵呵，文绉绉的论道理讲法令，那是读书人干的活。咱们江湖人走天地眠四海，靠的是拳头，卖的是性命，挣的是脸面，黏黏糊糊的没意思，到底还是刀剑上见分晓，小侯爷觉得咱这话可对？”
　　严立信到底年少面嫩，被他几句话堵得穷了词，心底深处又隐隐觉得这老狗子说得也有那么两三分，三四分，四五分道理，如此仗势欺人果然有些没脸，不过小况身在险境，自己就是拼着死不要脸也得救他回来，当下磨着牙冷笑，“小爷自家兄弟陷在这里，你就是大道理摞成山也没有用，今天这人我就是救定了，你想刀剑上见分晓，也罢，小爷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燕国大好男儿！”说着一声唿哨，五六条人影跃出，齐齐立于他身侧。原来一干随从早就隐于岸边，只等他一声号令便即现身。

　　候当虽早料到他必有帮手，见此情景仍不免心头一震，见这少年身后数人虽均布衣长衫形貌质朴，但肩挺背立，一望可知绝非庸手，己方虽占上峰但大获全胜也非易事，又听他口口声声扣住一个燕字愈发气闷，想起他提到自己兄弟一节，登时醒然：是了，屋内那少年也是燕人口音，又和这严小侯称兄论弟的，想来必是贵胄一流，若真伤了性命却也麻烦得紧，如今之计，若是斩草除根不留痕迹……
　　他面上含笑，目光环顾四下，见对面现身的已有数人，而隐匿行踪的更不知多少，自己身后更有六十余名教众，不由心下发沉，这么多人机密行事又如何能够，倘若有半分口风泄露出去，定如这少年所言要惹来塌天大祸。
　　想到此节他决心立定，面上笑容登时收敛得一干二净，郑重道：“实不相瞒，今日之事乃是江湖恩怨，对这寇仇本教是志在必得。若小侯爷肯卖个面子，权当本教欠下这个诺大人情，日后必定涌泉相报；若是小侯爷挟强国之势相逼么，我赤锦教虽是江湖帮派，远远不敌无双燕骑，却绝不能没了我武林中人风骨，便是被踏如齑粉也要搏上一搏！”说罢手探腰间，取出一管银光闪闪的长笛，神色肃冷至极，整个人陡然生出种渊渟岳峙的气势，哪里有适才半分憨态？

　　严立信没想到这人做此慨烈之言，鉴他形貌不似作伪，不由一怔，又见火光下赤锦教人人神态激昂，显然被这一番话激起昂扬斗志。
　　严立信何等玲珑心肝，自不会被这一番大话感了肺腑，待想深一层只在心中连价叫苦：老狐狸说话这般毒辣，这话讲得我大燕浑象不讲道义以武力相逼的恶霸，他们倒成了威武不屈的好汉。这话要传出去，怕是从此后再没有武林好手敢来投军；况且今日对方势大，当真事急别说救不得小况，全身而退怕也难为。可小况既在这里……也罢，救得了，天幸；救不了，我命，哥儿俩死一块也好，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他想到此处将心一横，双臂舒展缓缓张弓：“也好，胡血弓已饮尽蛮夷之血，今天也尝个鲜！”声色俱厉。

　　他下定决心只在顷刻，然而候当久经江湖，却捕捉到他眉梢那稍纵即逝的犹疑，面上神色不变，肃着脸抱拳过胸，“想不到今日之事竟至于于此。大燕严侯北创夷狄，护华夏生灵，拓华夏之土，那是在下最敬仰不过的，我又如何能和小侯爷动手？”说着叹息连连。
　　严立信暗哧一声，挽弓如月，就听他话音陡然一转，“也罢，我等怎可行此有伤大义之事？小侯爷，冤有头债有主，说白了今日不过因缘际会碰个巧，你那亲近之人与此事并无关联，既然如此你我各退一步，我只留下正主就行，两位不再插手此事可好？”
　　严立信自是看穿他一番做作弹唱，不过听他此言心头一喜。其实况仲霖到底因何被人追杀此地他也糊里糊涂毫无头绪。无论如何总是救人脱身第一，其他事容后再议，只是不知这人之言是真是假。
　　候当见他沉吟不语，知其所想，当下转向屋内，提高了声音道：“况少侠，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候某这里致歉，不如两下罢手如何？我黑锦使候当在此立誓，只要少侠不再出手便可与小侯爷自行离去，赤锦教绝不留难，若违此誓，让候当坠入万蛇池，被活活啃噬而亡。”
　　他一言既出，严立信尚不觉如何，一干赤锦教众却是齐齐色变。这万蛇池乃是赤锦教重地，其内盘旋无数毒蛇，以此为誓，那当真是重得狠了。原来候当三言两语已觉出严立信不谙江湖事物，那只闻声未见面的少年高手却不一样，连丁教主都识得，想来自己这毒誓定能取信于他。

　　果然他此誓既下，屋内况仲霖已知绝非诳语，心头便是一松，这才觉出脚下仿佛踩了厚厚的棉絮一般，而身后一直抵着的怀抱此时也终于有了些实物之感。
　　他怔了怔，转眼向谢嵘探去，就见那双一直都锚在自己脸上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然避开，正定定的凝视窗外，仿佛在仰望天际那轮虚黄的月与其后那渺无穷尽的宇宙；面颊上露出一记嗤笑，僵硬又冷淡，没有任何痛楚与意外。
　　这笑容映在他光洁润泽的面孔上，活脱脱一个玉雕的假人。
　　可况仲霖却觉得此时此刻的这个人，比之前那么多时辰都要象真的。

　　不期然的，他心头忽然浮出他曾说过的那一句。
　　----从来没有任何人曾对我施以援手，你是第一个没有抛下我的，所以当然要记得，还要记得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他听出了期间的苍凉创痛，却直到此时才品出几味渴望。
　　况仲霖平缓下来的心蓦地又揪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迟疑什么；莫名救了这个人；莫名卷入这场仇杀；莫名身份重伤累及亲朋，这一切原非他本意，为什么事到如今终可脱身时，却忽然有些内疚。
　　我绝不是大慈大悲之人，况仲霖默默告诉自己，人各有命，且循天意。

　　他听到窗外严立信的声音，垂下眼望着窗棂。
　　伸手便可推开一片生天。
　　然而他的手被人攥住，坚如磐石的力道中有丝丝颤抖。
　　他清晰感受到那希望的颤抖，忽而迷惘，一时竟不知是去是留。

　　唉呀，我觉得这个当结尾可好了……嗯，嗯，就是说说，这篇要从少年写到中年捏，哈哈。
行文节奏是不是太慢了？不知咋回事，一写长篇节奏就被我抻得贼差，中篇反倒好些。
又犯文艺病了，泪奔，得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