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薄裘

16、窥

　　过上片刻蛇肉已然烤熟，满室盈满淡淡的肉香。
　　况仲霖拣起一段细枝削尖，串起几块肉段递給谢嵘。
　　谢嵘伸手接过，向他深深投去一眼，也不称谢，将肉串递到嘴边细嚼。
　　况仲霖将給自己扯了段舌肉，入口但觉滋味虽然滑润新鲜，但因无作料相辅，不免腥膻之气奇重，又淡得很，见谢嵘吃得津津有味满脸欣赏赞叹，倒有些出乎意料。
　　谢嵘发觉他视线，蹭了蹭唇边，笑道：“你烹制手段果然了得。这肉味当真鲜美得紧。”
　　况仲霖又咬上一口，他虽素来不重口舌之欲，也觉出鲜倒是鲜了，这个美字实在不知从何谈起。原本以为这人着意恭维，又想以其性情之乖戾，兴许口味特殊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他能老老实实吃完这顿实在求之不得，当下默不作声闷头大嚼。
　　谢嵘吃相斯文，速度却是奇快，不多时小半条蛇已不见了踪影，拍拍手笑道：“好一顿蛇羹，怕是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了。若是将来某日勾动馋虫，怕是要烦劳况公子你来我家烤全蛇。”
　　况仲霖不作声，心道：论下厨就算是个屠户也比我强。原来这人不仅是个颠的，还是个傻子。
　　蓝汪汪的火光跳跃扑窜，将他眸中不以为然之色映得清清楚楚。
　　谢嵘瞧在眼中，莞尔道：“你不信我？”
　　况仲霖又咬了一口烤蛇，并不接话。

　　两人这场相处下来，倒多半是谢嵘自己在说，他已然惯了，也不追问，眼望酽酽火苗，神色怔忡不定，一时仿佛有无数往事徘徊不已，似这烛影般随风挣动。他一双眼神在明明暗暗中浮沉，交织了不知多少惆怅愤懑，半晌忽地叹了口气，叹息中充满郁悒之情。他容色本来艳丽之极，此时蒙上淡淡的迷惘哀伤，倒平地生出一种庄重沉静来。
　　况仲霖知他被触动心事，正在思忖是否该暂加回避，忽听他慢慢的道：“你当我哄你么？没错，我试过无数珍馐美味不假，可也生啃过树皮，咽过蚱蜢枯草，连观音土也尝过。可是无论好的坏的，吃的时候总是不安心。”他望着况仲霖微微一笑，“这倒是我吃过最不用惦记的一顿了，称为世间美味难道不对？”
　　火光下这个笑容又轻又薄，讽刺而自伤。
　　况仲霖看着，恍惚觉得这样的笑似乎在哪里见过。是了，从前路过那间破庙，里面有座不知名的菩萨剥脱了朱漆，眼睛都缺了一边。而供案前的香炉里堆积了无数求愿的香灰，那时他从菩萨脸上也瞧出这样神气：我连自身凡胎都已难保，又如何面对种种索求与欲望？
　　他放下手中枝条，扬头正视面前人，见他黑眸里深邃无比，只在火影流转的瞬间隐约窥见昔时惨伤，心中蓦地一动，沉声道：“欲为第一火，痴为第一暗，嗔为第一怨。人心自在则行于地狱，望君能制心。“
　　谢嵘向他凝视许久，忽然扬眉微笑，慢慢的道：“欲嗔本愚痴，奈何我在人世间。”
　　况仲霖闻言默默，起身去翻烤肉。谢嵘亦不再开口，倚在地上看他，眼神渐转幽深。

　　原来两人这一番对答都出自《正法念处经》。况仲霖得祖父开蒙，受其影响颇深，前世已读过不少道教典籍，又有生死幽冥之经历，这一世释家经文也翻过几本，见谢嵘哀伤神色下深藏刻骨怨愤，一时有感而发引了段经文，却是劝他放开怀抱莫要执着。没想到谢嵘却以同样一段经文作答，却是告诉他道理都明白，奈何生而为人，便有许多放不下。

　　况仲霖转动枝桠，想到他那一句“我在人世间”，心头突起迷惘之感，手上渐渐缓了下来：无论前世今生，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人世间与命运做一番博弈？
　　放不下，挣不开，只因人在世间。
　　他垂头思索，心有所感，任明蓝烛火漫过额前，漆黑眉峰一片清亮。
　　谢嵘抱了膝在对面静静相视，见少年眉头蹙起睫羽低垂，将一双眸子遮得严严实实，不知不觉浮出一个淡淡的笑。
　　此刻有簇火苗扑的一跳直燎上况仲霖面门，他一惊之下敛起心神，举目便撞见对面人眼中正浓的笑意。
　　四目相交，两人同时怔住。
　　谢嵘眼神一凛，来不及多想便转过了头，脸上笑意也随即收拢。
　　况仲霖一颗心紧了紧，忽然感到这斗室内有些燥热，伸脚踏灭大半火，就听谢嵘急急的道：“使不得！”人已经飞快凑了上来。他不禁连退两步，道：“怎么了？”就见谢嵘解下遮体披风，露出里面雪白赤/裸的身躯，向后急窜数步，惊道：“你干什么！”大骇之下连声调都变了。
　　谢嵘诧异反问：“衣服湿了，我自然要烤烤火，你怎么吓得如此厉害？”说到此处仿佛恍然大悟，一脸惊骇欲绝，“难不成你以为……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想得这么，这么，这么……唉，唉，当真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他这边长吁短叹，况仲霖险些被呕得一口血喷出。明明这人放纵无行在先，疯言疯语在后，事到如今却成了自己心猿意马，简直千古奇冤。明知这人是有意戏弄，却偏偏有苦说不出，待眼角扫到他白花花一丝/不挂的身体，更加心如鼓擂。这番活色生香若是着了第三个人的眼，不用等回连城，他况仲霖立刻就要被师父扫地出门。
　　他面颊涨红，在火光下愈发鲜明，谢嵘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情忽地大好，将披风折了几折挂上木架，手握湿发靠近火焰细烤，道：“你衣服也都湿透了，不脱下来烤干吹了风要受寒的。”神情关切之极，举止却十足十的旁若无人。
　　燎燎火影下他眉目愈发俊美如铸，姿态撩人，声音中更蕴了无限慵懒闲适的风情，况仲霖只觉满室皆是他白皙柔嫩的肌肤，眼睛都没处放，手脚更是局促，火势仿佛陡然间猛烈十倍不止，直逼得他额头渗汗，刚刚干了的背心又被汗水打得精湿，禁不住又向后半步贴墙而立。墙壁的冰凉透衣而入，让他乱了的心慢慢沉静。
　　他吸了口气，心中暗暗发狠：不过是具臭皮囊，有没有衣服都一样，百年后就是枯骨一堆，枯骨一堆！
　　谢嵘仿佛没看到他渐渐凌厉起来的眼锋，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番，忽然做出恍然的样子：“哦，我知道了，你原本就是块硬梆梆的石头，又怎么要烤火？”
　　况仲霖充耳不闻，默念心经，偶尔在连篇高深佛偈中蹦出一句妖孽。
　　谢嵘大剌剌的支颌道：“硬梆梆的石头，晤，硬梆梆的，”说着一顿，轻飘飘的道：“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不是一样硬梆梆的？“
　　况仲霖见他向自己下/身瞟来瞟去，个中意味不言自明，登时怒火冲心，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当所有人都喜欢男人？”

　　谢嵘眨眨眼，眸子灼亮如火，神色却依旧一派悠然，“非也非也。不过我知道所有人都喜欢美人，你说是不是？”

　　PS:我尽量一周双更，实在不行一定要做到周更。
PS2:佛教啥的我GOOGLE了一下，引用经文里面已经提了，至于释义则是胡说八道的，莫当真，莫当真。
精神抖擞的继续加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