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谋》爇之

6、清醒人儿

　　清醒的人，才糊涂在浑噩的人群。
　　萌园在太夫人走后，便倒床就睡。他不能像手足兄弟那样正常，他九岁开始至今，便被一个梦境纠缠。梦里，雨下得很大很大，他在梦里，眼睛被淋得酸疼，压根睁不开眼，他的耳朵总是听到很多声音，匆匆的步履声，一声“萌园”的关怀低唤，还有青石板被敲击的声音......他的梦，像一个黑洞，让他安眠不了。他多次回头寻找呼唤他的人，但什么都看不到。
　　最让他不能安于家之富贵是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风雨中，五棵老香樟树茕茕独立，四周幽暗空荡。
　　风呼啸的余音总是在梦醒的耳边，再热的天，他都周身发凉。这一切，像是未卜先知。睁开眼的生活，富贵雍容，他不敢开口，他那时惧怕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被当成不吉利的孩子，父亲带着家族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又起了新房新巷。他有时候是怀疑自己的，有时候又坚信不疑，矛盾中，他时常失眠，熬得自己皮包骨头，活人只剩半条命。这个家，权且当他是个废人，太夫人时常的探望，让他有了坚持不说的借口。病发严重，他头疼欲裂，不管怎么挣扎撕扯发疯，他就是难以分清，自己究竟活在哪里，青石板的敲击总是呼唤着他，每当将要沉静，一个铿锵的声音传来，击碎所有。
　　梦魇，只缠着他一人，他坦然接受，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
　　东道几进很快就起好了。东为上，从前往后一次被设为会客厅，大老爷夫人小院，茁园夫妇小院、祺园夫妇小院（二夫人与其同住一院落）；中道为议事堂、宏园夫妇小院、静园夫妇小院、萌园小院。最西道，最前面为船厅夹小花园，紧邻小花园的是太夫人茶室，女人家聊天喝茶的地方，再往后是太夫人居住的小院。最后一个屋子的后面，被高墙包围，设有精巧的花门镂着后花园的美景。后花园西角落，设了轿房，还有一座听雨轩，摆满丝竹管弦；东侧，围墙隔开，设有厨房。靠后门东门，是仆从杂役的起居室。
　　虽名为小院，实则不小。
　　但大老爷与二老爷好似没有停止的意思。
　　深院里的女眷，信息总是滞后的。她们觉得这个家固若金汤，有藏宝阁，有藏宝井，甚至，前年，还挖了防空洞，遇到危险，沿着防空洞，可以逃到小官河的出口处，坐船就能走。
　　但，天变时，不会提前打招呼。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院里的人忽然急急忙忙进进出出的，窄门处肩膀擦着肩膀过不去。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忙着洒水洒扫，请来老花匠修着院子，晒着床褥，新洗茶具，女眷的脸洋溢着春光，羞得不敢彼此对视，相处那么久，她们从没这么拘束过。
　　上海是个时兴的地方，女眷们翻箱倒柜试衣服，催着小丫头请最会烫西洋头的师傅来弄头发。以往男人不在家，便随意惯了，突然接到叶家上海男人归家过十五，那是既紧张又激动啊。
　　萌园看着忙碌的人，花花绿绿，珠玉相碰之音不绝于耳，燕燕笑声荡漾在暖阳下，每个人脸色的笑如花，跟他梦界的幽暗缠缚完全不一样。
　　哪个是真？
　　哪个是真？
　　......
　　突然，他便又疯了，跳起来拍着手大叫着“好！”“好！”“真好！”
　　小丫头皱着眉直把他往小院子里拉，刚进院子，小丫头便也偷偷擦泪，虽是伺候萌园的仆人，但萌园清醒时一直当她是亲人，像妹妹；不清醒时又像是他溺水时抓住的一截树枝。
　　“别叫别叫——你喊吧，喊吧，这个院子是你的，你想怎么发疯就怎么发疯，我在这等着你清醒，我打水给你洗洗——”小丫头满脸的泪，心疼萌园；
　　“呜呜呜~”突然，萌园又抱着小丫头的胳膊哭，撕心裂肺，眼泪为何还没哭干，萌园啊，你是人啊，这样大喜大悲地跌落，你会死的啊。
　　但，他清醒的药，恰是一喜一悲后的呆滞。
　　花光力气，他便累了倦了，呼呼倒床睡去，可能一天，可能两天，等他醒来，一切又正常了，他就能自己端着碗吃饭了，还会很认真很幽默地转头看着身边的人，说着最切合他们生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