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月》朝枝赴梦

9、人生孤途

　　陈亦知道沈知安离开的消息，是开学以后。她请郑诗情转交了一本书，是王小波的《绿毛水怪》。没有留下多余的只言片语。

　　陈亦在这段短短的假期里，第六次想起，他们没有联系方式。很奇怪，见到面的时候，没想过会分离，即使座位变更，人际交往变化。如今真的见不到了，风筝的线一断，就抓不住了。

　　沈知安走得太轻巧，好像两个人之间的过往情谊是一种幻觉。

　　会是错觉吗。我和你。

　　陈亦最近心情不好，但学习上，是越来越专注。徐远林记得他之前中午还要自由活动休息休息，后来干脆直接省掉了这个时间，硬是坐在教室里写题，搞得自己也被影响，坐下来加入内卷的行列。

　　徐远林知道沈知安离开，是开学之前，没想到陈亦知道得比自己还晚，被朋友不重视肯定是生气的，徐远林能够理解。

　　他慢慢总结出一个小规律：在陈亦面前不能主动地提到沈知安。但也不能完全不提她的消息。要若无其事地先说和郑诗情闲聊了什么，然后顺便，顺便说一嘴，从郑诗情那知道的沈知安最近的消息。

　　看不出来脸色怎么样，不过似乎是有点作用的。

　　“陈亦这人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不会是学傻了吧。”徐远林和郑诗情站在操场边上的树荫里，看见陈亦回教室的背影，他简直是啧啧称奇。

　　“你不懂。”郑诗情轻飘飘地堵了他一句，看了一眼陈亦的背影，又默默回到了运动赛场里去。

　　郑诗情只是很清楚地知道，从前陈亦要别人为他停留很容易，但遇到沈知安之后，陈亦把所有例外都给了她，只想要换到她为他降落。

　　为了能靠近一点点，似乎每个人都做了很多多此一举的事。

　　遗憾总是有的，总归日子还是要过，我们要用仅有的东西，搏明天的自由。

　　记忆里的那年，另一片陆地的曼城，是一个夏天。

　　那天的太阳刚刚掉进海里，远处的海面似乎还残存着一点玫瑰色，晃晃悠悠地散去余温。

　　少年的发丝乖顺地垂下来，遮挡了大半视线，却难掩那双眼睛的漂亮，本该是双很会爱人的眼睛，泛着水光，透着麻木，像古董店里上世纪的玩偶，失去光彩，里里外外都陈旧。

　　他很漂亮，很精致，带着香味，从哪里看都是无可挑剔的上佳商品，唯独不像个有灵魂的活人。

　　迟鹤归第一次见到沈知安就是那天。

　　“马上要涨潮了，不要再往里走了。”循声望去，海边的那块礁石的背面，居然坐着个人。年纪很轻，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徒劳的将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迟鹤归的长裤已经被打湿了一半，被这阵风吹得不太睁得开眼，只能眯着眼看她，但好似那人也只是想提醒这一句，一眼过后没再看他。

　　长风暂止，迟鹤归感觉海水又凉了几分，连远处的那点玫瑰色也消失殆尽。

　　“你认识我？”迟鹤归停在那任由海水拍打，重新把视线放到沈知安身上。异国他乡的，一开口就是中文。

　　“碰巧看过您的戏。”沈知安朝着他礼节性地笑了一下，把手机放进包里，从礁石上跳下来，看样子是要走，想起点什么，犹豫着开口，“很抱歉，虽然不知道您要干什么，如果可以，请不要破坏这里。”

　　迟鹤归没有回头看，但还是拖着湿沉沉的脚步往回走了几步，靠着那块礁石，吐出一口浊气，风刮得他有点冷，恰巧助理的电话打过来，好像刚缓过神那样，他把电话接起来，打算回去了，热乎乎地泡个澡，然后明天接着拍戏工作。

　　沈知安刚刚申请了曼城大学，想了很久，决定专业是心理学，这是自然而然顺水推舟的结果。沈知安觉得自己研究人类的情感，好像还是有点天赋的。忙完学校的事情已经过了一周了，总算是有了结果，沈知安也松了口气，关掉邮箱，打算到海边去坐坐。

　　不过到地方走近了才发现，老位置坐了个人。

　　沈知安停住脚步，想着不如调头走掉，到海边的酒馆去要一杯酒。

　　正这么想着，那人似是有所感应般转过身来。

　　“上回你说看过我的戏，哪一部？”迟鹤归这回状态好了很多，看见她来好像并不意外，眉目间染上温良的热度。

　　沈知安被吓了一跳，愣了一秒过后才想起上个礼拜在这见过他。

　　“啊那个，《人鱼谋杀案》。”沈知安回想起那部作品，自然笑开，对上他的眼睛，“我挺喜欢的。”

　　“为什么？那一部的舆论争议还挺大的。”迟鹤归往后靠了靠，意外地挑了挑眉，因为男女主感情线混乱的原因，当时网上的骂战是一轮接着一轮。

　　沈知安察觉到这样说话不太方便，主动靠近了一点，迟鹤归伸出手，示意自己可以拉她上来，沈知安本来只是想随便答几句就离开的，微微叹了口气，才抓住了他的手。

　　“不知道，可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了吧。”沈知安稳住上身，找了个合适落脚的地方慢慢坐下来。

　　“叶舫无端地觉得，那是个疯子。”迟鹤归念出一句台词，看她的反应，“原生家庭的影响？”

　　沈知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带着很犀利的探究意味，没有看出对方的攻击性来，反倒像是单纯地发问，想她多说几句。

　　“我一直以来都很少意识到，那天朋友开玩笑，把我关在了宿舍外面，那种恐惧害怕，很熟悉地涌了上来。”沈知安看着远处的海平面，今天没什么风，很平静，“情绪崩溃，对我来说，是件很罕见的事，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才惊觉很多事原来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迟鹤归听着浪声阵阵，心里也有些意外她能说这些，莫名地，还有些慰藉。

　　沈知安神情平淡，或许只是无人可说，无所谓地开口：“我不喜欢交浅言深，但或许我们也不会再见，所以讲个故事大概也没什么。”

　　迟鹤归发觉她要走，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来挽留，却又无从说起。

　　“你怎么知道不会再见。”迟鹤归偏头看她跳下去。

　　“烂俗偶像剧桥段。”沈知安站定拍了拍灰尘，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种麻烦的公众人物，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正好妈妈要回国处理一点事情。沈知安打算回国住一段时间，见见老朋友。

　　约摸着是大家的前途都定了下来，终于到了缓口气的时候。

　　周淼和郑诗情在沈知安家里一口一口喝着酒，聊了个痛快。一开始都还算清醒，后头越喝话越多，没有真正聊些什么，倒像是絮絮叨叨的重复和无意识的碎片穿插。周淼是最先靠着沙发睡着的那个。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沈知安抱着膝盖歪头看周淼，半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样子。郑诗情的碎碎念突然停下来，沈知安听见她又拿起了啤酒罐子。

　　“我高一的时候，喜欢过陈亦。”郑诗情突兀地再次开口。

　　沈知安看向她，借着月光，她迷离地辨认了郑诗情脸上的神色，怅惘和落寞的。好久没听到他的名字了，但这两个字还是跨越了两年的时光，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怎么不说话？”郑诗情释然地笑出来，眼睛里漾着水一样的情绪。

　　“可能我大概猜到了咯。”沈知安坐得有点僵了，伸长手臂，转了转脑袋。

　　沈知安想起从前有过隐隐约约的感觉，但那时很快被遗忘在脑后，如今再听本人提起，又从回收站里捡到了些许生活的碎片。

　　“你打算怎么办？”郑诗情虽没详说是哪一件事，沈知安却清楚。

　　“不怎么办，回去上学读书。”沈知安捏捏手边的空罐子，发出噼啪的声响，眸色清亮坦荡，说话的时候却不自觉叹了口气。

　　枯坐无言，夜深寂静，沈知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条毯子，郑诗情歪在沙发上睡得很香，周淼不在视线内，看样子只有周淼醒了。

　　梳洗完周淼正好敲门回来，三个人坐在桌前吃掉了周淼买来的早餐，都还有点没缓过来，各自发各自的呆。

　　“你多久回去？”周淼就了一口豆浆，吃着奶黄包。

　　“留不了多久，一个月吧。”沈知安打算和爸爸去采采风。

　　“相见时难别亦难啊。”郑诗情长叹一口气，做了个夸张表情。

　　沈知安笑着摇头。

　　沈知安没想到的是，会在一个小型宴会上，再看见迟鹤归。

　　像个妈妈的挂件一样被带进场，寒暄时夏安的第一句话就是笑着和大家介绍“这是我女儿”，然后免不了要重复听到很多遍“长这么大啦”“长得真像你”“真漂亮”之类的话，沈知安只能在旁边挂着得体的微笑带着点不知所措等这一轮的油滑的寒暄结束。

　　成年和成年人，还是很不一样的。

　　在夏安让她自己逛逛之后，沈知安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暂时逃离。到人少的角落，频繁地看着时间，希望能早点结束。

　　注意到沈知安离开夏安身边，去了了人少的长廊，迟鹤归笑着跟对面的人碰完一杯酒，道声“失陪”跟着她走了过去。

　　“沈知安？”迟鹤归今天做了造型，带着珠宝，在中式园林的长廊光影里，有点纸醉金迷的感觉，沈知安觉得他的气质更像渣男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沈知安微微蹙了蹙眉，就这三次的会面而言，这个人总是做一些让她觉得有点冒犯的事情。

　　“刚刚在里面听到的。”迟鹤归好像感觉到了她的那点不舒服，指了指身后的宴会厅，平静地回话。

　　“你有……”沈知安表情有所缓和，打算客套一点维持住礼貌的面具。

　　“第一次见你那天我是打算自杀的。”迟鹤归眼神飘离着，打断她的客气寒暄。

　　沈知安的所有话都被截住，看着他的眼神有几分震颤，大概是害怕触碰到什么不该说的，所以只能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交浅言深，一比一扯平。”迟鹤归清浅地扬了一下唇角，转瞬即逝，目光又回到沈知安身上。

　　沈知安突然想起那天看到他时，他眼底的麻木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