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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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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横亘于两界山上的荣华台却依旧灯火通明,不灭的灯光映照在底下奔腾不息的无间河上,随着浪潮的涌动升腾起伏,恍惚间让人觉得,那光仿佛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相传,无间河之下便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界,虽说此事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来源,但荣华台作为一年一度请仙仪式的固定场所,却是个无可争议的事实。
所谓请仙仪式,指的便是身为人类的傀师以自身血液为引汇入那无间河中,以此召唤来徘徊在两世之间的鬼。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与对方一举结成血契。
请仙仪式固然重要,却也不是决定性的。即便傀师通过荣华台召唤到鬼,也不代表他们就此绑定,双方仍旧保留着一定的自主权。
真正奠定人与鬼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的,是血契。也只有与傀师结下血契之后的鬼,才能够被真正称作鬼器。
在这个人鬼共存的世界,傀师一职,简单来说,那些寻常人无法处理的鬼神之事,便交由他们来处理。但以人类之躯去对付体质特殊的鬼怪,优势有限不说,危险也极大。
而鬼天性使然,大多只能在夜间游荡,因而,他们想要长久的留存于人世,和人类一样拥有正常的生活,便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血契,应运而生。傀师需要鬼弥补自身力量的不足,鬼则需要人类的血液才能在白日下正常生活。
结契的方法并不复杂。鲜血交融则意味着契约已成,从此以后,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液,我对待你,便如同对待自己一般,永不伤害,永不背弃。
或许对于大多数傀师而言,这都是值得铭记的一天,因为他们将在这一天中迎来与自己相伴终生的鬼器。
但事实上,不是每一个傀师都能从无间河中召唤到与自己契合的鬼的。
空荡的楼阁中,神庭使者汇报的声音不算大,却也足够清晰:“神官大人,今日参与仪式者共五百六十三人,现已全部召唤完毕,其中成功召唤者五百六十二人,达成血契者三百四十一人,除此之外,又有一人仪式没有响应,是刚刚入册的傀师,今年第一次参与仪式……”
使者的前方,位于整个昭阳殿的中心位置站着一位衣着繁复的男人,身量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肌肤带着久不见日的苍白,多年维持下来的习惯让他不轻易在人前展露情绪,但再平和的神色也掩盖不了锐利的目光,身为神庭现任神官,那超出年龄感的威严,时常会让人忘记他不过是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
“站住!什么人!”昭阳殿外,守卫突如其来的大喝打破了室内原本安定平和的氛围。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半大的少年,身上穿着傀师学院统一的制服,此时面色苍白,显然也被吓得不轻。
“让他进来。”略一思量,星引很快做下了决定,他说完,又朝门外不远处的少年露出一个询问的神情。
被喝住的少年面露惶恐,但神官的制止无形中给了他支撑,踌躇片刻,终是在众人的目光中踏入殿内,小心翼翼的问道:“神官大人,请问没有召唤到鬼,我会被剥夺傀师的资格吗?”
众人闻言,心下了然,眼前这个少年,只怕就是那个没能成功召唤到鬼的小傀师了。
“为什么想要成为傀师?”星引不答反问,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少年有些冒犯的举动,反而饶有兴致的盯着对方。
少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神态已经平静许多:“我家中七口人,除了我,已全部丧生于鬼潮之中,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要成为傀师。”
话音刚落,偌大的宫殿似乎都跟着凝固了几分。
神官的神色没有变化,亦或者有,但快的让人来不及发现,“不必担心,即使这次未能成功,你还可以参加以后的仪式。”
少年显然还不能完全放心,“那如果我一直没能召唤到鬼呢?能否有其他选择?例如与仪式之外遇到的鬼立下血契。”
少年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清晰,请仙仪式能召唤到鬼是不假,但并不是傀师唯一能够接触到鬼的途径,太过执着于此,反倒有可能让他丧失了变强的契机。
星引很快明白了少年的打算,“当然可以,但一般而言,通过仪式召唤到的鬼与傀师本人的契合度是最高的,而契合度越高代表结契之后的能力越强,所以,对于没有鬼器的傀师来说,请仙仪式仍旧还是优先选择。”继而,他话锋一转:“其实,像你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先例,一般第二三次就能结契,不过,如果真的一直没有鬼器也不用担心会被剥夺傀师的资格,满五年未曾立下血契者,将由神庭直接指派合适的鬼器。”
心头大石总算落地,少年道完谢准备离开,就听到身侧又有神庭使者上前,“大人,人到了。”
至于是什么人,是谁到了,他已经没有机会继续听下去了。只是,如果他没有刚好垂眸,或许就能看到,星引在听到这句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行走在烟雨朦胧的大道上,少年很快注意到了一个人,倒也并非刻意。眼下已是后半夜,荣华台再次恢复了往昔的寂静,大部分完成仪式的傀师都已经陆续离开。
因此,在一干匆匆离去的背影当中,这个逆着人流迎面走来的人便显得有些醒目,很容易就让他联想到了刚刚荣华台上神庭使者的说过的人。
雨势逐渐绵密,视野随着距离的缩减逐渐清晰,擦肩而过时对方并没有在意他,少年步履不停,思绪却没来得及完全收回。
试用有没有这样一种人,仅一眼,就能在别人脑海中形成一个难以磨灭的定格记忆。
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样的一个人,就像是一尊上好的瓷器,需将每一个环节劳劳把控,经过反复的试验与摸索,才有可能形成这样一种无法复制的颜色。但它同时又是易碎的,似乎只是注视着,就能够催生出人们心底无尽无尽的恶念,仿佛这样一种美丽,本就不该存在于世。
时间似乎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拖缓了脚步,待少年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走出了好远。
仿佛亘古不变的荣华台依旧安静的矗立在雨夜之中,檐下的牛角风铃却突然叮当作响,众人循声望去,就看到昭华殿的门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清隽的背影,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收拢了伞柄,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被他做出了一股行云流水般的利落感来。
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突然不悦的拂了拂衣袖,“啧,淋了一身。”
然而等他回过身时,眉宇间却没有丝毫不耐,反而自带三分笑意,令人难以心生恶感,“来迟了些,神官大人不介意吧?”
“怎么会,叶队长身兼要职,自然是以公务为重。”星引说着,看向一旁的神庭使者,“琉英,仪式都准备好了吗?”
被唤作琉英的神庭使者躬身道:“傀师们都带下去了,仪式也已经准备就绪。”
星引点头,继而看向对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队长这已经是第五年了吧。”
叶欢楼笑眯眯:“是啊,如果今天还是没有结果,到时候就要劳烦神官大人多费心了。”毕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样的鬼器。
星引也笑:“那是自然。叶队长,请吧。”
傀师的圈子里,谁不知道在傀术研习方面被称为天纵奇才的叶欢楼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哑炮呢?甚至就连那唯一主动选择的鬼器,也在五年前与他彻底决裂。
离开昭华殿,顺着中线开辟出来的长廊直直往前,便来到了位于荣华台中央的神坛,周围的围墙上绘制的是玄苍治世的古老传说,沿着那古朴厚重的石砖一级级往上,身在此处,可以轻易将底下奔腾汹涌的无间河纳入眼帘,仿佛虎视眈眈的凶兽,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上。
多年的经验累积下来,一套流程早就已经烂熟于心,看着那血液沿着肉眼看不见的缝隙渗透,汇入那无间河时,叶欢楼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波澜。
与其他傀师不同,他自小就因为出众的天赋被寄予厚望,也因此很小就被推上了荣华台。
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他很早就说服自己,接受他可能一辈子没有办法召唤到鬼的事实。
与叶欢楼的平静截然相反的是,周遭闻到血腥味的鬼器突然开始躁动起来,哪怕神庭那边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已经对在场人数做出了最大的限制。
有严重者,脖颈甚至暴露出了明显的青筋,不得不请求提前离场。
而始作俑者却丝毫没有自己生命受到极大威胁的自觉,他放的血已经超过了仪式所需,最后还是星引出声制止:“叶欢楼,够了。”
叶欢楼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无辜的耸了耸肩。
荣华台作为神庭的象征,平日并不对外开放,安保更是重中之重,但为了应对叶欢楼的这种特殊体质,还是一定程度做出了让步。
即便如此,依旧没人能做到完完全全的逃脱开这种诱惑。哪怕,能被允许留在现场,本就是对其毅力超出常人的一种认可。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叶欢楼这种存在对于鬼来说,就相当于人类中的唐僧肉吧。相传,仅仅他的一滴血液,就能让濒死的鬼焕发新生。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唤不到属于自己的鬼。
刹那间,无间河似有流光闪动,但很快就恢复如初,而叶欢楼的面前,那本该出现鬼的神坛上却依旧空空如也。
叶欢楼见此,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意料之中的结局,所以也谈不上失不失望。
只是回想起年幼时因屡次失败而陷入困惑的自己,觉得有些可笑罢了。
不甘吗?
或许有一点吧,但已经不重要了。
雨依旧在下,叶欢楼全身都被淋湿了,额前的碎发被他撩至脑后,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一个召唤不到鬼的哑炮哪怕淋着大雨也要参加请仙仪式,然而就算这样,也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回应,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可怜。
因此,漠然注视着这一幕的神庭中人就显得格外的不人道。
问就是请仙仪式的召唤法阵一年中就这么几天有效,错过就又等一年,所以别说是下雨了,就是下雪下冰雹,星引都会找人给他押上去。
湍急的河流似乎正在和那强烈的劲风做一场没有休止的较量,浪潮一阵又一阵拍打在石砖上,几乎每一次,都会越过神坛的边缘。
接下来的事似乎很明了了,神庭会以没有鬼器的理由,将棋子安插在他的身边,这样一来,他们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估计就更方便了吧。
这五年来叶欢楼不是没想过重新找一个人结契,但对方显然已经有所行动,而他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哪个人是真正可信的,索性一直维持了这种现状。
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想让神庭真的在他身边安排一个新的鬼器。
当无间河底下传来异动时,众人下意识以为是仪式有了响应,直到亲眼所见数不清的鬼从水下一跃而起,而神坛上依旧无生无息,人们才如梦初醒,“是鬼潮!”
虽然,血契的出现让人与鬼之间真正建立起了联系,也由此诞生了和平的可能。但在此之前,杀戮,才是人与鬼之间最为原始的基调,或许,也将是永恒的主题。
荣华台上,大量的鬼汇聚在一起,而这次,他们的目标,是那个站在神坛上的人。
突袭本就让他们占了优势,再加上叶欢楼所在的位置距离无间河太近根本来不及闪躲,几乎是一瞬间,他的周围就被蜂拥而上的鬼给重重包围了。
隔着一段距离,似乎都能想象到那血肉被獠牙嚼碎的声音,但这种错觉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下一刻,数道血红色的束缚之索凭空出现,以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将那些贴近的鬼给紧密缠绕,死命压迫,进而达到临界点——
嘭的一声,漫天的血雾绽开,视野里一片骇然的红,而始作俑者就这么站在那里,面色平静,毫发无损,解决了敌人的血索迅速归位,竟就这么化作了他手中的一把伞,替他遮挡下那些污秽之物。
当鬼潮出现的时候,站在看台上的星引忍不住冷笑出声,他早就知道,可怜这个词就不该与叶欢楼扯上关系,他对于自己没召唤到鬼的怨念可能还没有他现在不能立马洗一个热水澡的怨念大。
一片混乱的厮杀之中,星引朝身后静默多时的神庭使者看去,后者很快便会意离开。
就在这时,地面无端端颤动了一下,众人面色一僵,注意力纷纷投入水中。
深不见底的无间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击在了神坛的地基上,很快,第二次第三次也跟着到来,直白的宣告了侥幸心理的破产。
有警觉的人想要一探究竟,但夜色太深,即便是夜视能力再好的人,想要深夜在波涛汹涌的无间河中辨明情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直到,天空划过一道惊雷。
人群中随即有人惊呼出声,那是一道仿佛遮天蔽日般的阴影,仅仅只是在暗流中一闪而过,都能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东西上来了!”
水面开始沸腾,伴随着那道阴影的迅速放大,一条形态可怖的触手骤然从水底探出,直直朝着叶欢楼所在的方向逼去,浓烈的杀意几乎在顷刻间弥漫开来,填满了整个胸腔。
叶欢楼正准备退开合适的距离,却又因为脚下突然的变动顿在了原地,准备的说,是神坛的异动。
同一时刻,神坛底下连接着的无间河开始剧烈转动,光芒闪烁,隐隐还能听到那漩涡中有雷鸣响动的声音传来。
强烈的预感让他一瞬间失了方寸,甚至连躲闪都忘记了。
这分明是——
仪式响应。
“这算什么,欢迎仪式?”带着些慵懒的声音清楚的传来,却又像是在梦中一般让人难以置信。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知道那仿佛蕴含着山崩地裂之势的一击就这么轻易被化解了,海兽疑似受到重击,沉入水中,久久没有声息。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不知道是被震慑到了还是因为警觉想要试探,鬼潮的攻势也暂缓下来,在现场逐渐变得诡异的气氛当中,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聚焦在了那个凭空出现的人身上。
“差点以为见不到了,好在来得及。”他的嗓音里似乎噙着一丝笑意。
因为叶欢楼拿在手中的伞是微微前倾的,所以,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面前之人差不多肩膀以下的身体,他穿着材质硬挺的黑色风衣,内衬修身的剪裁勾勒出优越的身线,随着他的倾身靠近,左胸口上佩戴的银链也跟着微微颤动。
修长的手指扣住伞面,再轻轻往上一提,两人目光交汇,他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