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满大人 ...
-
今年京城的雪下的格外早些,才将将十一月中旬,城中各处都已裹了白衣。
满瑛抖了抖右手拿着的油纸伞上的余雪,这才递给迎上来的几名侍从。
步入屋内,火炉蒸上来一股暖意,她却顾不得旁的,才刚刚脱下大氅就直奔还落着几道珠帘的里屋。
见状,一旁垂手侍立的侍女皆退了出去,只听得被大力撩起的玉质珠帘碰撞地一片清脆响声不绝于耳。
到了内里,满瑛站定了,却不急着说话。
她只是上下打量着,迎上来喜笑颜开的女人。
此时裹着一件银灰色大袄,面庞白皙匀净,甚至被怀中一个南瓜大的暖炉熏得微微泛红的女人一见她只是笑着拉她上炕,又反手关了窗户。
满瑛抱着臂看她忙活半天却不张嘴的模样,冲她翻了个白眼。
“怎的北上一趟竟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又没有病,还能下床煮茶,怎么这么着急忙慌的让商队停了下来?”她接过女人递来的一盏茶水一饮而尽。
孟沁柔却不答,伸手给满瑛的腿上盖了张毯子,又将手炉塞进她手中。
她这才半靠在桌子上叹了声“我自然知道这批货的重要性。要是有一点法子,我都不至于半路装病,非得叫伙计让你一路赶来。”
满瑛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讲。
孟沁柔却不看她,眼神盯着另一个方向的一只插着腊梅的描金白瓷花瓶。
自顾自说着“宋鸿雪可能查到我了。京里的掌柜传信来说,前一段时间东厂西厂把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为了找当初哥哥带走的那几份通关文牒,然后他们摸到了扬州钱家。”
满瑛听到“宋鸿雪”三字,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砰!”
过于急躁让她的大腿磕到了炕桌,顾不得痛,她只是一手按着腿部面目扭曲。
只是脑海里停不下来的思绪让她呼吸有些发紧。
自己和孟沁柔应当都是宋鸿雪眼中在三年前那场夺位宫变中早已魂归地府的人。
倘若让他发现自己这个“深爱着他”的“前妻”,带着他政敌的妹妹死遁……
她心下暗衬,厂督的对食,称一声前妻。
应当不过分。
屋内火炉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伴着孟沁柔的言语,满瑛的思绪却越飘越远。
满脑子里都是宋鸿雪三个字。
他们二人相识二十五年,生离十二年,单方面死别三年。
满瑛听着从孟沁柔口中蹦出来一个又一个宋鸿雪,捏了捏眉心打断她。
“你现在说这些没什么用,我只想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也跟你在一起?”她抱着手炉站起来走向窗边,伸手打开了贴着红色元宝窗花的窗户。
寒风卷着些残雪飘进来,冻得孟沁柔一哆嗦。
她们同时想到了三年前。
宫变之夜
整个紫禁城宫道上,连绵跳跃的火光映出了冷面而立的禁军与月光下跪伏的仆从狭长的身影。
那天满瑛通过早已准备好的通道一路疾驰出宫,与那人的方向完全背道而驰。
那个抱着小皇子,绛色朝服下摆全是血迹,一步一步踏上金銮殿的挺拔身影。
他叫宋鸿雪,是如今小皇帝身后,大宁王朝的实际掌权者。
孟沁柔紧了紧身上的大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站在了满瑛身边。
“没有,我确定。”
“那些内监只是带着锦衣卫摸到了钱家,怀疑当初我哥哥死之前给江南留了东西。倘若宋鸿雪能断定我还在京城,这里早就被西厂带人围了。”她看着窗外的天色,微微眯着眼思索着。
又道“但是三年前我们走的匆忙,我如今还挂着钱家二少爷奶母女儿,蒙舒怀的身份。倘若那些阉人真铁了心查来,我最近恐怕是不能露面了。”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说到这里,她看着满瑛松了口气。
“好在还有你在,你如今挂着的户籍明面上与钱家没有一点儿关系。这两年行动时又以我的寡嫂自居。身份,手段都能压得住商队里的老人儿。这趟塞北商队,只能靠你了。”
满瑛垂了垂眼睫,握住了她的手。
但凡有一点能规避风险的法子,孟沁柔绝对不会让自己此时动身去塞北的。
入冬以来,出关塞北的路愈发难走,天寒地冻荒无人烟,边城又苦寒少依。
可方才一路走来,整座宅子她面熟的侍从竟然寥寥无几。
可见孟沁柔将身边能靠得住的伙计都派去此行商队中压货了。
这批绸缎几乎承载着她们商盟所有能动用的账面资金。倘若这批货出了问题,这几年赚出来的家底只怕登时就得倾覆一半。
况且西厂只是摸到了钱家,孟沁柔挂着的那户人家与钱家许多年前就已经断绝来往,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一时也查不到这里。
更何况此时户籍为江南道一孤女,名唤秦韶容的满瑛。
这些年她们二人在外多以蒙氏商盟掌柜蒙大小姐蒙舒怀,前掌柜的孀居夫人蒙秦氏,秦韶容的身份走动。
所幸大宁风气开化,多有女子在外施展拳脚的地步。
孟沁柔将一方刻着蒙氏商盟的石印塞到满瑛手中。
又忍不住开始碎碎念“我计划好了,你从钧州一路出关,绕出塞北。我们出发的早,肯定能在一月底以前把这批货送出去。况且边城苦寒,只要我们出手大方些,又有伙计们相送,还有早前打好关系的几支商队同行……”
说着她又红了眼“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骨,那些药这些时日我又备了两倍,你让金堂带着一起走。”
二人又是些筹谋规划暂且按下不提。
……
次日寅初,天色雾沉沉裹着刺骨冷风,孟沁柔将满瑛送上了马车。
她回头握着侍女的手,声音清缓“送给钧州牧何大人的书信昨夜已经出发……”
车内
满瑛与孟沁柔挥手拜别后放下帘子,垂眸敛去面上不舍。
她理了理袖口,嘱咐着坐在次座,名唤金堂的侍女。
“着人去查查,这里的理事是谁。好好敲打一下。寒冬腊月的,连大小姐房里珠玉的帘子都不知道换……”
紫禁城
御书房
一道挺拔的红衣立在窗边,手上捻着一串不知材质的白色珠子,傲然而立。
他身后一连串的碧衣官服装束的大臣正面对着他的背影,目光聚集在殿内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俯身汇报着朝事。
倏忽,一个绛色束冠的内监踏入屋中,俯身朝着那人长长一拜,却不起身。只是半歪着脑袋看着屋内的阁臣们。
一时间,屋中仅剩红绛二色。
窗边的人微微抬眼看来,安和只见他一张瑰丽明艳的面孔并着一身毫无装饰的红衣,却如窗外凛冬一般冷峻孤寒。
他垂下头再次俯身“秉师兄,西厂从扬州传来的信息里有一幅画,安和瞧着有些眼熟,不敢擅作主张……”
宋鸿雪并不出声,手上捻着珠子发出轻微的响动。
安和的心却渐渐提上了嗓子眼。
他终于说出来了那句话“安和瞧着那副画,有些像满姑娘的手笔!”可却依然紧紧扣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
直到一道大力将他的脑袋从地上直接拽到了半空中,安和终于看到了宋鸿雪的表情。
白皙纤长却覆着薄茧的手此刻紧紧掐着安和的下巴,他的脸上是笑着的,安和却感受到了无边的蔓延的压抑与隐在眼神中的怒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红色暗纹织金的袖口磨的安和的脸生疼,他却直勾勾看着宋鸿雪。
“安和没有十成把握那是满姑娘的画,但是至少有七成!满姑娘曾经在宫里的时候,安和在师兄身边,她教过安和几笔丹青!”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涨红着脸是吼出来的。
宋鸿雪却丝毫不在意这难得的冒犯,只是甩开了他的手,站直了身子。
“拿出来。”
虽然近些日子,安和有些过分张扬,很是干了些不该干的。
可是今日他如此笃定的模样却一下子击中了宋鸿雪心中隐痛。
那个与自己相守多年,却在自己宫变时身首异处被挫骨扬灰的女子……
自己也不是没有查过,他心中曾有一万个期许。
期望那人不是她,可是被烧得只剩半个璎珞的同心结就在那火堆一角。
宋鸿雪回了神,捏了捏挂在衣中护身符内同心结的半个璎珞,接过了安和手中的画。
那副画上没有山水,只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眉间一点痣。
宋鸿雪抽了抽眉毛,整个人几乎在抖。
他声音从牙缝里钻了出来“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画!”
安和用余光瞥了瞥宋鸿雪眉间那点微不可查的褐色小痣,深深垂头答道“江南道,苏州,与已经伏诛的孟家余孽有关。”
宋鸿雪再次转过身去,背对着安和“前些日子不是查到了扬州,怎么又在苏州?”
安和攥了攥掌心“整个江南道牵涉甚多,孟家等世家余孽还有些族人亲友。这幅画是在苏州一个富商手中收来的,据说是他自民间而得,满姑娘的丹青了得,他以为奇货可居这才拿出来展示。”
“东西厂和锦衣卫都派去了?”
“安和只把手头能派去的人都派去了江南道四处,并且不敢透露是在寻找满姑娘的消息,只说是在查今年江南道的盐铁税款。”
宋鸿雪转了转左手上的珠子,清脆的声音被此刻御书房的空寂放的格外大。
咔嚓、咔嚓、咔嚓。
“干爹您终于出来了!”候在门外的小太监把外套披在安和身上时,他右手还攥着方才拿到的西厂执法牌。
自先帝时在宋鸿雪手中发扬光大的西厂,无疑是本朝中最利的一把剑。
又或者说,是紫禁城诏狱的掌管者,与哺育者。
被外界戏称为阎王爷的判官笔。
触之即死。
而此时安和接到了一个,会让整个江南道官场胆寒的命令。
西厂核心人员十分之三,下江南。
除了安和与宋鸿雪,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找一个早已被护国寺方丈超度过的宫女。
一个曾经在先帝时期,宫正司的掌印女官。
那位以贤良敦厚著称的,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