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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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的一点是，如果本来无中生有的两个人，他们只是一起谈天说笑，一起交流学习，或者是一起分享作业，在喧笑快乐中度过一个相依相伴的童年，在众人的目光下忽然有了某种特别奇妙的联系，这也许是自发的，或许是为市侩所迫，而强行发展起来的，那童年似乎突然就有了不完整之处，变得那么尴尬，甚至要忍受众人的流言蜚语。
本以为成长了一岁，就可脱离这些幼稚的、没完没了的看法时，突然又发现，似乎成长的也仅仅只是一岁而已。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也不过从一个本来熟悉的环境，跑入另一个看似陌生，不久之后又渐渐亲切起来的氛围中。
同学们可顾不上这些，也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伤感。他们只知道玩，只明白现在的没心没肺，却未曾思考过自己的过去，那些曾经美好，现在看来无比伤感的过去。——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和他们同质化，混为一谈，自己想哭，却也挤不出一点眼泪来了。
当最后一只燕子离开荒芜凋零树杈上那温暖的鸟巢，当鸽子不再叽叽喳喳，最后一点太阳也盖上了云朵的棉被时，白露悄然而至了。满天遍野的尘埃，已没了一个月前那种凉凉爽爽，开始转守为攻了。有时都不敢在阳台上站超过两分钟——不过也没有什么诱惑能诱导我到阳台上去散散心，鸟也不欢而散，跃上长满蘑菇腐枝的野猫无奈摇了摇头，钻到车子底下准备蛰伏一个冬天——它并不知道车子会启动。
校园里的梧桐开始叶落了，虽然也有些也只染上了些许微黄，仿佛还展示着自己生气活力的一面，但这也是最后的鹤发童颜而已。朋友告诉我，每天早上会有同学来这里清扫，把梧桐林之间的小道打扫的一尘不染。但是，他们似乎也可惜这满地的落叶，就会偷偷拿出手机记录下来，也有时会悄悄采一片回到宿舍，或者在学校的一面满是手写笔画的墙壁上贴上去——那上面是各种同学的心声，不论是搞笑的、悲伤的，还是抱怨一下考试时候坑掉了自己二十分的一个步骤，亦或是文艺作品，我之前还看到有人画画恶搞我们班主任的，那张也不知道最后的归宿是如何了。
疫情结束快一年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运动，毕竟天天坐在家里，也没有个伙伴可以嬉戏和宣泄，渐渐地唯一能动的地方就是打键盘的五个手指了。我的生活能力是如此之差，以至于除了文学之外的世界我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高中生是不用带红领巾的。军训第一天，慌慌张张出门，顺手就把红领巾和团徽都绑上了。川哥，一个落座在我边上，长着一张如鹅卵一般圆实的脸的男生，笑着指指我脖子上的红领巾，又指指他自己，带着点嘲笑又好意的笑说道：“我就记得高中生是不用带红领巾的啊。”
说的是啊，我怎么就把这茬儿忘了呢？我对着他笑笑，将脖子上的红领巾如同绞刑架一般一把撤下来，塞进了带着的书包里。他一直看着我呵呵笑着，那笑声爽朗但仿佛又带着一点呼吸的急促，断断续续的，不觉地生出一种苍老的感觉来。
下楼，来到冰冷的草地皮上，出操，更不如说是除草。或许是为了增加校园的地皮绿化面积罢，这里的操场草皮居然用的是真草，却是还保留着几分绿色，是这入秋后不可多得的颜色。草坪上有蚯蚓留下的一个个土坑，也有旁生枝茎，长到沥青的水泥地上去的。以前这里还是有纷飞的蜻蜓在空中一圈接着一圈，漫无目的地预报着大雨的来临。而教官像没看到一样，指挥着我们坐下。我们开玩笑地问教官，蜻蜓飞到嘴里去了该怎么办呢？教官脸一绷，一脸严肃地说了一句：
“把它吃下去！”
一片哄笑声中，蜻蜓也随着时光而慢慢远去了，留下的只有这枯草，他们曾经栖息过的，但如今一换了一副模样的枯草。摇摇欲坠的草尖被踩下去，再看时鞋底上已经蔫了一层薄薄的枯黄，沾着清晨八点的露水，回到教室里把人工的木质地板也带出一种森林的气息了。虽然说看着美观，当时一想到今天要值日，便不寒而栗。突然理解了早上在林荫小道清扫梧桐叶的那些学生了——他们也是无奈啊，吃了生活的苦。
放下扫帚，看看簸箕里已经几近溢满的草堆，再看看还未清扫过的大半个教室，不禁叹了口气。川哥从讲台后面走出来，原来他刚刚正匍匐在后面擦下面的柜子呢。他一脸笑意地拍拍我的肩：“没事的，你继续加油。”
我有点奇怪于他的亲和力了，“你叫什么来着？”
“哦，我是×××。你把我忘掉了吗？”
我仔细地搜索了一下，好像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人。他紧接着也发问了，说话的时候身体有些颤抖，好像是激动地在上下起伏：“对了我也把你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片刻的沉默，我们相视捧腹大笑起来。互相寒暄过后，他问我今天的演习还顺利吗，我说没什么，就是鞋子大了一号。他听完竟也笑了，我们刚好坐同一班地铁，于是互相拿自己初中的事儿打趣，就这么聊到了地铁到站。初次见面，他是一个平和的，极易相处的形象。
这天起早了，却看到一种别样的风情来。淡粉红色的日照从半虚半掩的窗帘间投射进来，如同晕染的油滴，在干燥的空气中一点点扩散开来。想要下床去触摸，却感到一股别样的寒冷。待穿戴完毕，天又黑下去了，虽然以后多次眺望，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的晨光，如同轻轻绽放的薇蕾，那么轻柔，那么动心。无奈，只好在一片黑暗之中摸向学校。
英语，这一门我最喜欢的学科之一，居然是开学之后送给我们的第一颗彩蛋。梳着不修边幅卷发，一脸不满表情的英语老师提着她那日后被我们称作是“核手提箱”的白色帆布袋优哉游哉地走进来，倒是有点让人想笑的感觉。砰的一声脆响和噗一阵闷声，水壶和帆布袋双双落地，她用鹰一般的好奇眼神扫射了一下整间教室，带着一种印地式的腔调问了一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我的英语班长在哪里？”
大家愣了一下，也没有人举手或者是站起来，教室里吹过一阵静默的风，连正在翻书的几只手都渐渐停了下来。后来才有人明白，‘monitor’这个词在这里指的是“课代表”，我们的英语老师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常识就随口说出来了。可是该站起来的同学却有些不明就里，老师忍不住，就把那个姑娘给直接点出来了：
“在我的英语课上，你应当是一个monitor的地位，明白了吗？”
那姑娘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哦哦哦，我很抱歉。“这次老师算是放过她了，不过其他同学的煎熬还没有结束。她看到一位同学笑得很开心，于是把他点上来，让他画一张笑脸。那位同学照做了，老师又问他：
“可以把这改成一张哭脸吗？”她是想借此告诉我们，在她的英语课上，也没有什么是值得高兴的。那位同学之后也获得了一个特定称谓，美其名曰“笑脸”。
又比如，有一位同学在眼保健操时吵闹，就赐予他一个”吵闹“的名字；某个人上课晚进了教室一分钟，意外被叫做了”晚到“；最离谱的，还是一位朋友自信自己是最优秀的学生，这不，第二天老师就开始用“我自己”称呼他了。
只有对自己的英语课代表，似乎才免了被取绰号的命运。那位姑娘姓郑，老师就干脆直接叫她“小郑”，显得亲切又可以顺便少说几个字，不让那一说话就拿起来喝的水壶里顷刻见底。
但很快这个昵称也被同学拿去开玩笑了。我们的英语老师每次叫她的时候都是唱歌一般拖足了尾音：“小——郑——”，不禁让人联想起内蒙古草原上悠远绵长的狼嗥。而我的一位好友青杨同学做的更是精致而细腻，他平时喜欢开的玩笑，就是悄悄摸到小郑背后，模仿着英语老师那幽咽泉流冰下难的嗓音：“小——郑——”小郑有时“啊”地奇怪一回头，看到是青杨站在后面就问一句“怎么了？”青杨只是站在那里捂着嘴，有时不捂着嘴偷笑。明白这是恶作剧，她也就低下头去写作业了。
后来青杨也把这些事情讲给我听，讲给我边上的川哥听。我把它当一个恶作剧来想，还劝过青杨说“这样不好吧……”而川哥总是一挑眉毛，把一只眼睛皱起来像是在打量什么，有时候也会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仿佛被青杨吓了一跳的人是他一样。
川哥在英语课上总是一种昏昏欲睡，或者极度亢奋的状态，仿佛是刚刚攻略了一座城池一般。有次英语老师把正趴在桌上和周公谈天的他叫起来：“不要在我的英语课上睡觉，发射到教室后面去。”他立刻就像一枚火箭一样，“嗖”地弹起来就窜到教室后面去了。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已经是一只游累了的鸭子，匍匐在一张桌子上睡着了。
不过就算他这么尸位素餐，他的成绩还真是不错。英语考试结束，那天没有下雨，但空气中已能嗅出一种大雨将至，混合在水汽中的尘土气息了。川哥陪着我踏着满地的梧桐叶去往食堂，我向他抱怨，今天的考试是真的难，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我觉得十分简单啊。”我有些愤怒又不解地看向他：十个词里面只会两个的考试还叫简单？
他看出我情绪不对了，于是连忙指了指一张餐桌上的一位女生：“看，坐在窗边的那位女生是我的女神。”我还沉浸在刚做的阅读理解中呢，猛然听到这么一句，一下子来了兴致：“你在初中认识的？”“嗯嗯。”这话题转的好快啊，我们俩顿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他是自豪，我是自嘲。
果真，他的英语成绩取得了班级第一，连英语老师都给了他一个相对尊敬的称号“老鱼”。我们私下里解释，应该是讽刺他的市侩、不精明之意。如果说真的要给他加上一个好一点的解释的话，那可能也只有成熟了。
那天吃饭，我挨着他坐在他那位女神对面，的确有些不自在。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想去找那些男生朋友们谈天，川哥把我按住，示意我再坐一会儿。我知道这是为了给给他们提供条件，不过看到他那位女神和那位女神的朋友只是闷头吃饭，而川哥更愿意和我讲话或者是一个劲地扒饭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俩人会不会很快就要不认识彼此了？
果然是一语成谶，某天晚间一节竞赛课，我刚在学校那柔软舒适、便于睡觉又不适合学习的躺椅上坐下来，大门就被“碰”地推开了，一脸风尘的青杨从外面急匆匆地走来，书包顺手一拐，就急不可耐地对着那群女生说道：“小郑在食堂……”
“啊，她今天不是要上课嘛？”
“……陪着老鱼吃饭……”
那些女生顿时炸开了。虽然已是十五六岁，有了一些事件的沉淀了，但她们还是忍不住“啊”了几句，我也是不禁莞尔，好吧，他终究是没忍住。
于是某些中午，川哥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有时候只是一个站起来拿本诗词书的功夫，他已经像被风卷走似的，从教室的前门溜出去了。后来在排队的时候，看到他已在座位上坐定，拿着荤素不搭的饭菜，也不看在吃什么就往嘴里胡乱添着，犹如一头饥饿的雄狮。
我轻轻走过去，看到对面坐着小郑，一脸温文尔雅，细嚼慢咽的小郑。我轻轻捅捅他，川哥只是斜起眉毛瞥了我一眼，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小郑——她的视线全在自己的饭里，甚至没顾得上看刚过来的我一眼。川哥对我点点头，我也使劲点点头会意。小郑的胃口小，她先走了，川哥加紧把自己碗里的剩菜一扫而空，便急匆匆地向门口走去，像是一个旅途上的追梦人。
其实几个星期前就该猜到了，川哥多次向我抱怨过他的女神已经两个月不回他微信了，这也正常，有些不喜欢你的女生却总是吊着你，一来一回了无音讯，让你感受到爱情的苦。追逐一个人，是一场漫长的旅途，有的人会在中途下车，有的人会放弃这条布满荆棘的轨道去另一条阳光大道，都罢，只有踏着滚石，冒着暴雨走完这一条黑暗的林荫小道的，才是人生真正的赢家。
最后一次见到他和她的女神说话，是在学校举办的运动会上。那时她刚跑完八百米，和所有女生一样，她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在地上盘腿坐着，齐肩的头发从脑后垂到脸前，依稀可见点点晶莹从发丝上低下，落到一颗被压弯的草上。没有任何一个男生会拒绝在这时展示一下自己的气度，川哥凑上去关切地问道：
“你还好吗？”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不愿意，对方并没有回答他。而川哥也像每一个没有成熟的男生一样，在之后的一千五百米比赛中跑得飞快。喜欢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你学会正确使用它。从此，再没听到过他提起他那位“女神”。
从此，就有了各种传闻。听到我的那些女生朋友们说，川哥帮小郑辅导英语，川哥陪着小郑一起泡图书馆，川哥给小郑发拓展课作业……等等等等。不过，这些终究只是听说而已。我和川哥的日常聊天，也仅仅局限在英语，数学，思维，游戏，不一而同。他没问过我的过去，我也没提起他的现在。倏地，我们的交往少了许多，情感像一层朦胧的隔膜，挡在了我们的友谊之间。
从此他的眼里也不再有我，可能除了互相摸摸头之外他也没有找到更多和我说的话题。上体育课可以做作业，他也没想着问我要不要跑跑步，而是提前领了作业，站在小郑的座位边默默等她收拾完，再试图营造一种说说笑笑的氛围来。
有时候真的好奇他们去哪里了，那时我正在参加学校组织的辩论赛，我们小组的领导小国便也提过这个问题。那节课我们刚好要讨论辩论中几个关键问题，便从学校的后花园前边讨论便经过，不经意发现还未上课，供人休憩的两张长凳上便多了两个身影，各自不看对方，闷声不响地埋头做作业。
走近看时，那左边的长椅上坐着川哥，弓着背，聚精会神地计算着一道煎熬的数学题，而他的对面，坐着他理想中的未来。我朝川哥打了个招呼，小郑抬起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责怪川哥的尾随没有道理。小国嘲笑了她的好朋友几句，小郑脸上更添几分乌云，她没有再说什么，把脑袋埋到书山题海里去了，扎着黄头绳的辫子从头的右侧垂下来，一直摊到笔记本的扉页上。
讨论陷入僵局，我也没什么心思接着耗下去，小国提议说要不做作业吧。真巧，四个人里面只有我没带作业。似乎回教室去拿是唯一的解法，我跑过正在热闹欢腾的篮球场，无所事事的体育办公室和空无一人的走廊，经过后花园时不经意往里瞟了一眼，坐在川哥边上的小郑抬起头，她看到的应该是一个急速奔跑的红色身影，而我很确定，我们至少对视了一眼。
好，川哥，你要遭殃了。
我像中了大奖一般跑回我的队友们所在的位置，迫不及待地随口了一句：“我一不在，他们就靠在一起了。”刚说完，就想到出卖朋友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我只好默默对自己说，对不起，川哥；对不起，小郑。
可所谓的内省还没反思完，我的三个队友就仿佛高考结束一般跳了起来。小国第一个向他们招手：“走，看看去。”他们跑得比起气喘吁吁的我还快，我只能一个人在高高的露台上做着所谓的自我反省。
我去晚了，没有看到他们被抓现行的名场面，但我确实看到了我的队友们从小花园里心满意足地走出来。作为摄影师的老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跳起来得意地大喊：“我把摄像机搬过来！”谨慎而又精明的小国想试着拦住他，但疾如风的老罗装了马达一般飞奔而去，他平时跑步的时候可不这样。
果然，听到风声的小郑立马站起来，试图和小国理论，但这都是徒劳的。我选了个远一点的位置静观其变，戴着校服红帽子的川哥形单影只地坐在长椅上写作业，如同独立水面的丹顶鹤。两个姑娘的嬉笑声越来越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想必是朋友间的争执。小国在我右边一张长椅上坐下了，小郑似是觉得她不可理喻，选择了坐在我这张上，又刻意往左挪了挪，保持适当距离。这也难怪，谁叫我也是川哥的朋友呢。
最后赶来的是怀抱摄像机的老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两地分离的萧条场景：“我怎么就去一会儿，好看的风景就都没了？”
后来听说那些姑娘管他叫”卤蛋“，又听说他用口水擦黑板的趣事。小国解释说，那天他剃了头，从后面看就仿佛是顶着一个大号的卤蛋，经小郑随口一提，现在倒变成了他的新称呼。又提起后者，小国开玩笑说他已经丧失了三年择偶权，老罗不经意插进来一句：“不应该叫他口水鸭吗？”引起更加强烈的一阵笑声，小郑笑得尤其灿烂，咧起的双唇间露出银色的牙箍。
上述这些事，后来我们的英语老师也知道了，便也会有意无意地提起。某次川哥英语没能拿到班级第一——这是老师要求他的，便罚他站到教室后面去。在一片笑声中，川哥一脸无辜地摊开手：
“为什么？”
“如果她让你站的话你会不站吗？”
在一片更加强烈的“吁”声和掌声中，川哥一下弹起来，穿过两侧欢送的同学们，使劲摸了一下正在用力鼓掌的我的脑袋。一阵呼啸着的寒风刮过，将他没拉好的外套拉链一下吹开，他简直像个超人。
（第壹篇终）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白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