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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浮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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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带两孩子去的地方是个山脚的农家乐,叫后花园。跟同行一水儿某某山庄的命名风格实在差太大,李缜多看了几眼,那两鬓花白却相当精神的老板便问:“小同学,好奇名字?”
老人手指指山背上一圈一圈盘上去的建筑,李缜起初没看清是个什么,只当景区设施,后面看清了,吓了一跳。老板接着说:“大家最后都会来这休息,所以是后花园。”
“我也买在这里,劝你家老爷子也早买一个,不然价格以后够呛。”他说话大大咧咧,如同谈论柴米油盐完全不忌讳生死,李缜一时只好盯着这位神奇的长辈看,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一个阿婆出来,一巴掌盖在老板背上,用方言喊他滚去劈柴,又面色不善的盯着唐丰。
武人拿着鱼竿,还没来得及放东西,陡见了人只好像块石头站着挨说,女人一看便气得要命: “叫你去把她劝回来!听不懂?”
这一声贯穿整个小院,唐骁见怪不怪把李缜耳朵一捂就带着人跑,“让爷爷挨骂,我们玩去。”
夏天的池塘在午后呈现出一种相当好看的碎金细漾,草甸里栖息着纤巧的豆娘。李缜伸出手指,慢慢放着不动,一只翠尾的小昆虫便停留在他手指,唐骁屏住呼吸,“神奇。”
“带你去银屏,那儿什么都有。”李缜说。
在望州受唐骁的照顾颇多,李缜是真想把小唐师哥带回自己长大的地方玩去。大抵外乡的游子总有这样一种心理,投桃报李,又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把喜欢的圈在一地。李缜小时候也收到过这样一次的邀请,那小孩跟他约了路线地方,告诉李缜他老家怎么走,说屋上挂了一面镜子,一定要找到标志。似乎怕李缜觉得麻烦,又反复的告诉李缜,他老家有多好玩,一定要去。
可唐骁在的望州,有馅儿饼,有甜糕和炸鸡,李缜不知道什么能吸引到人家,只好说,银屏什么都有。
小唐师哥嘴角噙着一抹笑看人,并不着急给回答。他平和的呼吸,身体缓慢懒洋洋的起伏,沉浸在某种感觉里。
这大概是唐骁心识感受到的最细腻的一次情绪,它来的不期而遇又妙得恰好自成,像惬意的时候遇到凉风,随手就摘下的甘甜果实。
因为天生没有什么文学细胞,唐骁大多时候只把心识这开挂的能力用来判断试卷的选项。除了相当直接的情绪,或者他极用心且耐心地去主动感受,他对情绪的把握其实没有他做判断的一半,只是这样已经很无往不利了,够用了。
感受到李缜心绪的一瞬间,唐骁跟着有了一种类似愉悦又带着点惊奇的情感,连接别人的情绪居然还能这么美妙,他懊恼起来,早该点这部分的技能条。
秘师乔有一种与天地相合的气场,她的徒弟也与物有一种安静的和谐。这样的人往那儿一站,便使旁观者想起许许多多,似乎无足轻重但又每每在心头浮现的时间一样细碎的往事。
李缜垂眼,把手指微微一倾,豆娘轻巧地振翅飞走。绿草拂野,少年乌黑的眼睛望过来。
唐骁托着下巴,观赏这画面,“猫喜欢你,狗喜欢你,不毛茸茸的也亲近你。”
“送你。”李缜做了个伸手的动作,“都送你。”
“不好吗?招蜂引蝶的都是小公主小王子儿——”唐骁嘚啵了个尾音,接着说:“放童话里,专属结局就是永远快乐的生活,多好。”
“不好。”李缜有点咬牙切齿:“蚊子咬我”他一伸手,小臂上已经被歹毒的咬了三四口。李缜还在银屏小村的时候就格外招蚊子咬,每逢夏季便长衣长裤,因此白的不太像寻常男孩儿。秘师乔曾经打趣说,她家小孩血都是甜的。
“乖乖。”唐骁憋笑给他掐了两个十字,带着人往屋里走,给李缜抹花露水。李缜手臂上和腿上红了一片,他忍不住去抓,树木丛生的地方蚊子最毒,痒得人心烦。
“哎哟,小可怜见的。”唐骁说:“师哥给你去找凤奶奶要个香囊,她是寨子里出来的,那儿对蛇虫可有一套。”
阿婆收拾老板和唐丰的画面还在眼前,李缜见到人不敢造次,乖乖坐着一动不动的让她往身上涂药,看不出原样的叶子敷上来清凉,李缜好受不少。
“你奶奶在就好了,她调的比我好。”凤婆婆指挥着唐骁从高处的柜子里取药品,说着说着往窗外一指,唐丰正在那儿钓鱼,她叹气一声,“让那个木头去找人伐?”
唐骁抱着罐子,摇摇头,“奶奶不回来。”
老板老头儿正好进来拿东西,唐骁喊他阿成爷爷。成爷爷说:“劝什么,人家分的好好的。”
“好好的往这穷山僻壤跑?那点念想放下个屁,又不长嘴。”凤婆婆哼了一声,“看到老的就心烦,你俩长大不准长成他们那鬼样。”
唐骁做了个老实听话的表情,李缜乖乖抱着香囊,没敢动。
成爷爷从桌子底下拖了个机器出来,李缜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小型的抽水机,这里没有农田,怎么会用到这它呢?
“爷爷钓不到鱼开始抄底咯。”唐骁熟门熟路的去找水靴水裤,只一件式,给李缜。他自个提前准备,轻装上阵,穿的短裤短袖,只把裤腰找段绳子收紧,颇有高手风范的一站。
“小瞧我。”李缜指指唐骁特意挑出来的装备,“我在银屏摸鱼的时候你还在读初中写卷子呢。”
“哟!口气不小。”
李缜还真是个高手,在泥塘里每每出手必有收获,眼准手疾,一连往岸上丢了好几条鱼。凤奶奶看的啧啧称奇,拿去下锅。
唐骁本想靠心识露一手,但无奈摸鱼摸的少,输在身体熟练不够,配合不上意识,渐渐的也就不干正事,像泥地里撒欢的猪一样去拱李缜玩儿。
李缜实在没见过这架势,连忙往唐丰老爷子身后躲,结果血脉这东西是真连着的,老头也大笑一声大开大合的在泥地里起式,唐骁被泥点子扑的嗷嗷叫,李缜也没逃过,脸上花的像个野人。
晚饭的鱼汤鲜的掉牙,李缜躺枕头上的时候舌尖上都还有那滋味,只是不知是认床还是亢奋,即便今天又是下塘又是大战身体累的要命,还是睡不着。
旁边枕头的唐骁已经睡得天昏地暗了,一时屋内只有小炉里幽幽熏着的药草,散出丝丝缕缕的烟。
睡睡醒醒,钟已快走到凌晨两点,李缜叹了口气,爬起来决定上个厕所。
尽头一间屋还点着幽幽的灯,里面却不像有人,没什么动静。李缜往那儿走了走,却陡然嗅到一种极其熟悉的味道, 他几步过去,从窗帘缝里往里一瞄,一个人泡在满是药草的木桶里,一动不动。
凤阿婆端着一盆药草从屋后走出来,撞见李缜,脸上满是惊色,老人立即打算把这小孩哄走,可李缜却先问:“唐丰爷爷是受伤了吗?”
“倔驴有什么伤好受的,回去回去,睡觉去!小孩子真多事。”老人板起脸,她知道这小孩胆子不大,乖,害怕这个。
李缜却没有被吓退,语气难得焦灼,“我知道浮梦,婆婆,你要告诉我。”
“坏了,我忘了,给你涂的药里有盅,和香犯冲,你睡不着。”凤婆婆在原地转了几圈,下定决心,“天意如此,孩子,你知道这药是吗?”
李缜点头,凤婆婆接着说:“我说不动他,或许你去还有得解,劝劝这嫌命长的。”
屋内全是草药冲鼻的味道,浮梦在这其中若即若离地飘荡,如同一朵隐形的沉香的花。
“爷爷。”李缜喊。
唐丰疲惫地,无力地睁开眼睛。
……
唐笠在处理物什,一个活物如果数十年都是佝偻的,那么也就再无伸直的可能,一个小型的行李箱足以装的下。只是即便如此,垃圾也总是令人厌烦的,难以处理的。
男人的手落在拉杆上,反复收拢又松开,仿佛调节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他本有更好的办法,疯子一项都是好用的旗子,他或许可以拿瘸子去再搅一次局,可是没有,唐笠只想要碾死这只童年时代的蝼蚁,人总有不可触及的逆鳞。
“是你当年求老子的哈哈哈!”瘸子骤然爆发出痛快的复仇成功的吼声,他的脚下是数个空空如也遭到洗掠的空盒。
唐笠扼紧他的喉咙,迫使他把每一个字吞下去,瘸子不肯,仍旧癫狂一般疯笑,缺氧使得他的眼睛开始充血,声音越来越微弱,在一声骨骼的脆响后,终于没了动静。
唐笠拎起黑色垃圾袋,里面是压瘪的和垃圾混在一起的包装盒。似乎是心理的作用,距离下一次服用药的期限还有两天,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缺药之后的幻觉。
男人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垃圾袋,在寂静的黑夜,悄无身息地走出了单元门。
唐笠不知道为何的,多愁善感起来,盖因脑子没办法运转,那些早已被忘掉的记忆,情感,便索命鬼一样朝他而来,令他生厌,又虚弱无比。
痛苦的时候,时间总是格外的难捱,这是来到望州之后最漫长的一个夜晚,长到唐笠恍惚间仍然是当年那个孱弱的连呼吸都痛苦的孩子。
他那时手腕上系着一个带子,带子绑了一个海绵做的篮球。唐丰总想抱着他,唐笠不愿意,扶着墙自己一步一步挪也要慢慢走。那时候武馆并不招小孩,师父们大多行踪不定,五湖四海的去切磋,除了唐丰,牵挂着他儿子,留守在院里,跟妻子苗兰一起翻阅古籍,寻找疗法。
唐笠因为体弱没办法出门,常常在铁门后面看巷子里一阵风一样来来去去的小孩,他们有时踩滑板,有时候拿着篮球,健康活泼,吵闹喧嚣。
唐笠对他们手中那只跳跃的橘色球上了心,老是一眨不眨的盯着人家手里的看,有个小孩看他可怜,曾经特意留下来陪唐笠玩过一会儿。
唐丰不放心要去跟着,被苗兰叫住,说人家是来跟你儿子玩的,你掺和个什么。
那是唐笠童年少有的纯粹快乐,短暂脱离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的时刻,好像他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孩。尽管他大多时候都看着别人玩,拍球的那几下就耗尽力气,连一个对传的玩伴都做不了。
唐丰之后给他寻了一个海绵做的篮球,武人将他送给自己的儿子,唐笠很开心拿过去,掂了一下之后,表情先是不明所以,又很快的平静下来。
武人后知后觉想说些什么,他病弱的儿子已经沉默的自己跟自己玩起那只伪冒的球来。
女人心如刀割,攥着裙子上的绣鸟。
苦难不会因接受而少,即便伪冒的球轻了,需要的力度小,这件玩具仍超过了唐笠的力量。他追不上那只跳跃跑走的球,摔的很是狼狈。
唐丰无法,寻了一根绳子来,一端绑在唐笠手上,一端绑在球上。
唐笠看着自己手上绑的绳子,很一会儿,最后像是接受了什么,就这么搀扶着墙慢慢的,拍着那只不会跑走的橘色海绵球。
苗兰看着,咬着牙,眼里全是碎冰一样的光,“唐丰,不能这样……唐丰。”
武人固执的像一尊石像,充耳不闻。
“你活着有尊严,死也要尊严,……你不能……”
你不能?唐笠猜不到母亲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他也不想猜。这是唐笠小时记忆里,父母之间争吵最狠的一次,不过很快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病了。
日复一日的高烧,烧到神志不清,最后是怎么活过来的?唐笠不知道,他那时只是模模糊糊想,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为什么他要这样活着呢,为什么要看着他这么……这么的挣扎呢。
苗蓝的眼睛像母狼一样盯着她的幼子,她已守了七天七夜,与死神抗争,与老天抗争。
“爸爸呢?”唐笠问。
苗兰没有回答,用一种小唐笠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目光注视着他。
唐笠现在猜想,那眼神应该是让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