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卿》肉之糜者

4、若只初见

　　杀人，死人，是这个时代家常便饭般的事。

　　即便如此，让孩子见证死亡甚至拿起屠刀亲手杀人，还是太过残忍了。

　　但却是难免的。

　　在芷国街头流落时，幼小的萧故宸见证过不少流民和奴隶的死亡。他们昨天围成一群，欢乐地，唱些粗俗狂放的、咒骂当权者的歌；今天就或饿死，或冻死，或被杀，尸首随意堆砌在城墙边缘。行人匆匆路过，严肃的面容下透着愁苦，睁着惊悸空洞的圆眼，失魂落魄，匆匆走过习以为常城垣。

　　六岁的萧故宸就是在一群苦中作乐的流浪者中认识了凌客。

　　凌客和萧故宸同岁，溆国人，是个孤儿，曾认了个给溆国宫廷唱戏作法的老师傅，刚学了一点敲锣打鼓的手艺，老师傅就病死了。

　　无奈他只能流落街头，带着几张粗制滥造的面具，沿街敲着小鼓，边走边唱边乞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芷国境里。

　　那时候，只有芷国比其他地方太平些，不过流民也多，一天能讨得一口饭就算走运了。

　　即便生活如此艰难，凌客却常常有种乐观的态度，有时从旁人口中学了几句唱词，他也戴着面具打着鼓跟着唱——

　　“昭昭上天有指令，无道昏君要除净，枯骨累累无冢没，萧萧风雪钟鼓鸣......”

　　他边唱边跳，边跳边笑，很难不被人们注意到，也吸引了萧故宸的注意。

　　二人边唱边乞讨，顺着朔方吹来的寒风，向南方走去。

　　“我是赫国贵族。”萧故宸说。

　　“什么？”

　　“怎么，你不相信吗？”

　　“不信。”

　　“为什么不信？”

　　“你哪里像那些贵族老爷，成天吃香喝辣，穿金带银的。现在看着明明就是个小乞丐嘛。”

　　“......”

　　“那得从，我与母后在战乱中走散了开始说起。”

　　......

　　二人边走边边聊，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翻过了一座竹里山，跨过一条湘水河，来到了一个冬天只夏雨不下雪、树木长青的——天堂。

　　一问路人，得知这是蔚国。

　　蔚国在面积上不算个大国，但好在是没有北方的战乱。

　　两个小孩顺着路人的指引，来到蔚国的王都天梁城。

　　对比北方宫殿宏伟庄严，这里即便到了王都，建筑都较低矮温婉。

　　粉墙黑瓦，小桥流水，安逸的人漫步街头，城外村人挑着竹篓沿街叫卖。

　　两小孩看到吃的就往上扑，本来那小贩愿意给一两个的，奈何墙角一群乞讨的饿狼一样一拥而上，逼得他拿出菜刀来挥舞了几下，之后就快步跑到路中间去了。

　　二人眼中希望的光瞬间灭了，饥饿的光却越燃越烈。

　　就当他们以为今晚又要饿着独自度过时，突然听到大街东边传来一阵喧哗。

　　灯火闪耀起来，与黄昏时垂天的日光相接，竟照得天上和地下宛如白昼。

　　人群欢呼着沿街向东方奔去，两小孩也被跟着跑，因为人太多了，不如说是被人群带着跑过去的。

　　一阵花香甜腻腻地弥散在空气中，四只驴儿拖着衣着华丽的宫女，她们手拿花篮，向四方洒下花瓣，山茶花，玉兰花，风信子和早春的桃花。

　　萧故宸被欢乐的人群簇拥着，艰难抬起头来望向暮色的天空。

　　花瓣雨一样落下，一片淡粉的桃花瓣打在他的长睫毛上，微风一吹，飘飘摇摇飞向远方的高空。

　　“快往前挤啊，前面布施呢！”凌客拽着发愣的萧故宸往人群最前方挤。

　　两小孩虽然不比大人有力气，但好在身体小，加上一股冲劲，灵活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大人，给口吃的吧！”两个孩子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拥挤推搡着人群，伸手向前面布施的宫人讨要吃食。

　　凌客机灵，先抢到一个粮饼，立马掰了一半递给萧故宸。

　　两人二话不说，同时把饼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粗制的粮饼，和着麦壳和难嚼的糙米，被两孩子当成世间珍馐美味。

　　正此时，一声清脆的铃声震响，人群立马退到大街两侧，乌压压全低头跪了下来。

　　两个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被旁人拉着跪下。一时间满街鸦雀无声。

　　宝马香车款款走来，车顶四角的风铃随风响起，悠悠然如神仙驾车临世。

　　萧故宸心里别扭起来，就像一路上给不肯给贵族老爷下跪、不肯让路时一样。

　　宁可顺逆着冷风狂奔，也不愿在人前低头。

　　有时也会挨打，但比起向一群鼠辈臣服，熬几天几夜的伤不算什么，早就皮糙肉厚了。

　　芷国贵族他都不曾多施礼，何况这区区蔚国。

　　他心想，这群偏安的南人，搞得这样的排场，如此热闹繁华，真是可笑。他们哪里懂北人之苦呢？像这样的国家，大概只需稍稍被北人一打，恐怕都要哭着投降了吧。

　　这样想着，斜眼瞪着路中心被宫人簇拥的马车。

　　这马车也比不得北方的高大华丽，却不得不承认它胜在雕花繁复精美，很对这番精致小巧的南人口味。

　　“别看，别看！”凌客压声说，拿手压着萧故宸的头。

　　萧故宸不做声，目光仍旧死死盯着马车，紧咬牙根，想要将那车看穿似的。

　　突然，马车中间的绣花窗帘被一把折扇撩起，一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妇人探出头来，接着，她笑着将怀里的孩子也带到窗口。

　　一束光照到窗前，朦朦胧胧照亮了那个孩子的脸。

　　那是个幸福的小孩，漂亮极了，皮肤白白软软的，年纪不过三四岁，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车窗外。

　　萧故宸感觉这人山人海的街上，此刻似乎只有自己与那个小孩两人存在而已。

　　在街上跪着的自己和在马车里被抱着的小孩。

　　咫尺之间，却像人到寺庙瞻观神像那样，明明知道神不会看自己，却固守着卑微的虔诚，愚蠢，可笑，又下贱。

　　他突然觉得鼻头一酸，眼眸颤抖了几下，失去了那份坚定的怒光。

　　想要移开之际，却突然对上了那个小孩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

　　那双淡然又略显倦怠的眸子呦，哪里像一个小孩该有的样子？分明是一具纷奢又荼蘼的灵魂，隔着姹紫嫣红、雕栏玉砌、琼楼玉宇，把目光深刺进心里，拉人坠入万劫不复的永世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