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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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泛星系大叛乱结束的第五千个恒星年，以太巨龙在经受衰弱与饥饿的摧折后缓缓苏醒。
他已经被拴在行星的地表太久。岁月的伟力下，熔岩与尘土将其巍然的躯壳包裹，掩埋入那处开采地核所致的矿井。侦察舰掠过星球上空时，能清晰探查到氪星贫瘠荒芜的地表存在着局部极不规整的地形，某种狰狞的、流线型的庞大异物唐突地出现在星球表面。
对于以太巨龙而言，氪星并非适宜的栖息地。他渴望炽热的聚变能源，渴望温煦的电离辐射，渴望无垠的深空环境，太空巨兽的原始本能时刻呼唤他离开致密的行星大气，回归粒子、尘埃、宇宙线的环绕。但那生来佩戴的镣铐——胚胎阶段强行植入的改造基因迫使他执行氪星议会的休眠指令。
沉眠于地底的数个世纪中，进食的匮乏几乎熄灭了他的生物熔炉，大坍缩后充满敌意的物理规则也趁虚戕害着他的生理构造。然而，巨兽顽横的生命力未曾因此退减。他积灰龟裂的感知孔在漫长的闭锁后呼出微弱的气流，十三对滚涌烈焰的巨眼在深陷的眼眶中睁开。被称誉为“龙”的星空爬行动物尝试着将复苏的、尚不敏锐的感官聚焦于氪星，聚焦于坎多城，聚焦于为议会高耸的庄严政府塔——他的至亲、他的同盟、他的仇敌。
政府塔内，氪星主控台已向掌权者们揭晓了他的归来。整装待发的军事武装被征召汇聚，舰船装载的相位裂解炮威慑性地瞄准巨龙，而这场对峙的周遭是荒诞不经的事实：氪星被不可逾越的能源屏障完全包裹，封闭星球的内部资源遭到过度发掘；这致使河泽枯竭，尘泥销熔，山脉荒漠终日灼烧，星球核心内狂暴的等离子体正酝酿着盛大的毁灭。
难以置信席卷了以太巨龙的思维，陈旧的记忆仍停留在沉睡之前，氪星最后的辉煌时代。他们虽船坞破败、战力衰竭，但拥有的舰队仍遮天蔽日；他们虽暮气沉沉、科技停滞，但星际地位仍举足轻重；而不是被能源屏障隔绝于一隅，困死在衰退的母星。
因此，他率先感到了荒谬，继而是怒不可遏。
瞧瞧这一切，氪星人。他愤恨地想着。瞧瞧你将我们带往的未来。
该有多愚昧？以太巨龙天生缺少发声构造的喉管飘出高热的火星。他试图交流，试图讽刺，试图呵斥。一个泛星系政权该有多愚昧才能将自己的文明带入这般境地？
纳米结构的鳞甲震颤着发出轰鸣，低频共振愤怒地构成以太巨龙的语言，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注定只是单方面的对话。巨龙的怒吼停息了。氪星的掌权者不会去听，也不会回应。
以太巨龙记得，他们确实曾为此付出过努力。耗费数代的人力与不计其数的资源，只为消除氪星文明与星空巨兽的沟通障碍。从坎多城塔楼下搭建着的庞大繁杂的机械构造，发展到舰船作战电脑上精密灵巧的电子元件，他们曾跨过语言的鸿沟。但当使用者不再相互倾听与信任时，翻译器具只能沦为积灰的无用之物。
那组扩张时代遗留下的低频接收器将鳞甲震颤的特定频率化为电子信号传输至坎多城的中枢。巨龙敏锐广阔的感知捕捉到了氪星议会的态度。议员们冷眼注视着显示屏上被转化为氪星文字的语言，经过漫长而复杂的沉默后，开始交耳相谈，发出虫豸的嗡鸣。
“一把刃口朝内的武器；”纷杂的言辞在唇舌碰撞间交汇。
“一件悬而未决的威胁；”刻板守旧的观点占据主流地位。
“一项亟待纠正的错误。”直至最后的杂音消泯，统一的意见得以诞生。
“策展人确实巧舌如簧，为此招致了自身的亡灭。”氪星议会长宣布结论，于是其他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可有一点他们说对了。”
“它是大坍缩未清洗干净的杂质。”掌权者残忍地评价道。他们知道以太巨龙正关注着议会的谈话，却仍傲慢酷烈地宣告：“那龙并非自愿生存于这个宇宙的，我们的选择令其得以苟延残喘，延续了可悲的宿命。现在，我们可以弥补这个纰谬，结束这痛苦的轮回。”
陈腐高慢的讨论声中，以太巨龙接收到了那句引而不发的宣战。
这就意味着，数千年的冷静期不足以弥合他们的裂痕，几个世纪前的争斗如今将被延续。
空洞的愤怒与兽性的残暴逐渐充斥他的头脑。他不否认自己曾产生过融入氪星社会的幻觉，也不否认曾怀揣获得归属的希冀。他爱过氪星，当然。事实是，时至今日他在印随行为的影响下仍渴求着氪星文明的认同，但致使他们决裂的罪证如今正高悬穹天之上——那轮破碎的圆月旁，以太相位引擎的遗骸冷冷警示着他。
他为氪星文明战斗了上万年，为了他们描绘的伟业，为了他们允诺的未来。他尽力了；尝试着遗忘谁侵略他的母巢，遗忘谁屠戮他的血亲，遗忘谁将他同族的遗骸作为彰显荣光的战利品；直到他发现一切都变了味。他们曾有着段美好旧时光，而如今覆水难收。
于是，沉寂的熔炉在以太巨龙的胸腔内重新爆燃，残破的鳍状附肢舒展着从地底翻滚出土浪。约束他的基因枷锁仍彰显着效力，制止他主动伤害氪星基因携带者，但他生来是个卓异的猎手，他知道如何依靠反击来击败敌人。
2.
那道命令送抵时，乔-艾尔已经摆脱了懦落逃避的情绪。不计其数个夜晚，他将劳拉藏在怀里，用试探的、犹豫的掌心触碰她的孕肚，那种热烈而脆弱的搏动都会触发某种令人五内俱焚的焦灼。只因他深知，死亡与毁灭的阴影正投射在氪星文明前行的路途上。
然而，每逢他决意为变革做出努力，嗅觉神经就会从惨痛鲜明的记忆中提取出蛋白质焦化的气味，那气味来自额叶切除时的激光手术刀，来自学者被剥夺的理性、尊严与本我。乔-艾尔承认那场行刑震慑到了他。他重复地、循环地在脑中再现那段回忆，警告自己三缄其口、明哲保身。
直到现在，他为人父母，勇气与决心竟被凭空赋予。乔-艾尔深深地、慎重地吸入一口空气，向身后投注去沉重坚定的目光，某种无形却有力的事物充盈了胸腔。他看到卡尔正在襁褓中安睡，劳拉则以脱力颤抖的双唇亲吻他。紧接着，同样的吻也落上乔-艾尔的面颊。
他无法自制地向妻子献出拥抱。他们额头相抵，交换着彼此胸膛中鼓动的、炽热的、强烈的爱意与笃定。他的妻子经历分娩，疲倦而狼狈，但眼底却是战士般的刚强果断。那种神态告知他：劳拉·洛-范，尊贵的内阁席位继任者，极少数通晓氪星灭亡命运的知情人，愿意与他并肩作战，至死方休。
某种明晰的觉悟自脑中诞生。乔-艾尔意识到，不管是为了卡尔的未来还是族群的延续，他都必须做出抉择，无论后果如何。油然而生的信念将内心深处熄灭的薪火重新点燃。此刻，他的意志坚如磐石、不可摧毁。他将直面执政议会，但不为领命，而为抗争。
于是，当基列克斯再度转达了议会的命令时，乔-艾尔的回绝显露出少见的、厌倦的冷漠。“不。”那冷漠的外壳内包裹着积年压抑的怒愤。“告诉他们，基列克斯，不。但他们会见到我。”智械仆从忠诚地履行主人的指令，在不容置喙的沉默中目送乔-艾尔登上民用舰船。
重启灭世者计划。
议会施令。
即刻前往地心实验室，准备唤醒‘那个’畸形实验体。
他们又补充。
乔-艾尔在操控台前回想起那愚蠢、短视、饮鸩止渴的命令，此种克制、清醒的愠色便在向来温和的面容上更为浓烈。文明在凋敝。乔-艾尔在讽刺、平静的愤怒中沉思。秩序在崩塌。那些命令不过是议会为数众多的庸政中不足挂齿的一笔。氪星的衰败并非某个个体、某则政策、某支政权、乃至某种思潮所致。
行星屏障。活体试验。地核开采。以及——当然——以及瓦纳平原上正与军队对峙的以太巨龙。乔-艾尔逐一盘点过那些错误，试图寻找到那个导致毁灭的源头。接着，舰船内部某片光滑可鉴的甲板上，他与佩戴科学理事会标识的倒影对视。
正是如此。乔-艾尔藉由那突兀的对视触碰到了某种猛烈的、明悟的、来自精神的刺痛。那苦痛并非是新的，它陈旧、顽固地盘踞在思维的暗面。它太过残忍、酷烈，以至于长久以来一直为人所回避。
如今他终于察觉了它，终于正视了它。那讹谬是自下而上的。它存在于构成氪星文明的最小单元中，存在于社会内所有独立的个体意识中，存在于他们的血肉、器官、细胞、遗传物质中。那讹谬贯穿了氪星人诞生与死亡，最终滋养出一个病态的社会。真正的生命不该在诞生前就被预设用途。
乔-艾尔感到由衷的悲悯。因为他发觉，变革已经太迟，氪星需要的是一场彻底的重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