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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临别 ...

  •   萧昳从梦境中醒来时,有一瞬近乎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这十余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倘若当年自己放弃了这至尊之位,做一个闲散亲王,是不是就能够和芷清白首偕老?可那终究只是想一想罢了,身为君王,不该为了些许挫折便生畏难之心,况且往事难追,再如何思量也不过是自苦而已……但如今,却有人明明白白的告诉他,确实有另外一种可能,芷清可以无事,甚至恩师和田氏一族都可以安然无恙——若这代价只是自己的性命,自然无需犹豫,可他执国为政二十余年,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神器易主之后朝政仍能如旧,更不必说梦境中那份史册上写得明明白白,檀石部勃兴于东漠,十年征战,檀石余一统漠北诸部,自号东漠天王,而此后东漠铁骑纵横南北,踏碎山河,留给中原的是上百年战火绵延,满目苍夷,民不聊生。

      要深究起来,他其实并不太相信往事可以重来,也多少疑心这所谓帝星移位是否真的能够对天下造成这般可怖的变故,只是这若不过是仙人幻梦相戏,那他选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但万一所言为真,他实是不敢赌宗庙社稷的存续,更不能以世间万民,黎庶百姓为注……可这般选择,等同于自己亲手放弃了恩师和芷清,来日泉下相见,不知该如何赔罪?思绪翩浮间,心口传来阵阵剧痛,倒让他神智一清——深吸一口气,强抑心绪,抬眼时却正撞上萧凛担忧的眼神,看到孩子眼中几乎要漫溢出来的忧虑不安,萧昳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吩咐道:“凛儿,去请齐先生来一趟。”

      萧凛眼中忧色更浓,却不敢多说什么,只低头回道:“父王恕罪,适才儿臣已命人去请齐先生了。”

      闻言萧昳微微皱眉,“我方才睡了多久?”

      萧凛低声道:“还不到半个时辰……”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可在父亲探询的目光中犹豫再三,最终一言不发。

      齐铭瑄来得很快,萧凛见他进殿,便向萧昳行礼:“儿臣告退。”

      萧昳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先在殿外候着,孤一会还有事吩咐。”

      萧凛应了一声,退出殿门。齐铭瑄看着萧昳,微微皱眉,却并不诊脉,只是沉声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萧昳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不过一场噩梦。”

      “噩梦?”齐铭瑄的眉头蹙的益发紧了,“老朽倒是有点好奇,什么样的噩梦能让陛下的心志这般动摇,甚至都引来了魔气侵扰?”

      萧昳听出他语气中混着隐约恼意的忧虑,低声道:“可是很棘手?”

      齐铭瑄叹了口气,“若依老朽的意思,陛下该就此罢了往后的一应朝会奏请,好生卧床静养,或许……”

      萧昳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齐先生,恕我无状——若余日缠绵病榻,形同废人,可不是我想要的。”

      齐铭瑄盯着他,眼中有一种早知便会如此的无奈,过了片刻才道:“按陛下的要求,只怕过不了今夜。”

      萧昳笑了笑,“都到这时候了,先生还要含糊其辞么?”

      齐铭瑄默然,俄顷之后,有些苦涩地轻声道:“以金针之术配合云昙丹,也最多只有六个时辰。”

      萧昳点点头,“这已足够了,劳烦先生施针。”

      ……
      ……
      ……

      见齐铭瑄从殿内出来,萧凛忙迎上去,“齐先生,如何?”

      齐铭瑄心中暗暗叹息,面上却不便显露,只叮咛道:“殿下,一会无论陛下吩咐你什么,都别顶撞。”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陛下在等你。”

      萧凛向齐铭瑄深施一礼,旋即走入殿中。萧昳斜倚在案上蹙额沉思,听到动静,知道是萧凛进来,随口问道:“凛儿,现下是什么时刻?”

      萧凛恭敬地行了一礼,“回父王,已过了申正。”

      萧昳抬头看他,“算路程,梓光兄快到金城驿了——你去一趟中书省,见到顾中书就说是孤的意思,让你带上诏书即刻赶往金城驿,明日与谢尚书一同入城。”

      萧凛怔了怔,“这奉迎之职该是光禄卿所司……”

      萧昳打断了他,“那是常礼,谢尚书慑服苗黎,安定南疆,是国之栋梁,当加以殊礼——若非齐先生不允,孤该自己亲往的。”他微笑着看向萧凛,“你是世子,就代孤走这一趟吧——怎么,不想早点见到你谢师伯么?”

      萧凛被他说破了心思,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应道:“是,儿臣有十余年未见谢师伯了。”说着就势行礼,“谢父王恩典,儿臣这就去中书领旨出城。”

      目送萧凛退出殿门,萧昳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凝伫殿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过了许久,他从案上抽过一张信笺,但只写了几句话,便搁下笔,摘下腰间的玉佩,在手中反复把玩——玉佩上的绶带已有些陈旧了,纹理却丝毫不见散乱,足见主人平常的爱惜——这是芷清当年去玉仙观出家入道前送他的信物,注视着玉佩,他恍惚看到三十年前,那个娇俏明媚的女孩儿忍着泪水,强展欢颜,告诉他:“此心属君,生死无违;此情久长,不在朝暮。”又彷佛见到十一年前,生离死别之际,明知他昏迷无觉,芷清仍向他郑重行礼道别,恳求他莫要记恨——算起来,芷清一生三次落泪,全是为他的缘故,要说起来,该芷清恨他才是,若非受他所累,她又何须面对如许艰难凶险……一念及此,只觉得胸口剧痛,几乎支撑不住,神念急转,以云昙丹内的法力护住心脉,才勉强维持住一线清明。

      萧昳微微苦笑,他倒是不介意早些去向芷清请罪,可眼前尚有些未了之事,需得他安排分定。沉下心神,握着玉佩却起了一丝犹豫——当年芷清入殡山陵,她的一应事物皆随之封入陵内,就连往日的应和诗文画作,都被自己亲手焚烧为奠,这玉佩是唯一留下之物,他原想着永不离身,相随山陵,但今日忽然觉得,或许还是该留给凛儿……他出了一会神,又提笔在信笺上添了几句话,将玉佩和信笺一同封好,在信封上写下了萧凛的名字。再度搁笔,却有些神思不属,芷清的音容从眼前淡去,另一张如花娇靥浮上心间——玫姑娘前两日回了青丘,自己和她大约是要错过这最后一面了,遗憾之余,他又有些庆幸——人间生老病死聚合离别,与世外仙人何干?玫姑娘是自在翱翔的高天之鹰,而自己于她不过是转瞬既别的过客,既然如此,又何苦拘着她羁留凡尘?

      此刻天时渐晚,有内侍进殿请示晚膳布在何处,萧昳沉吟了少顷,道:“去显阳殿。”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先去式乾殿,将孤前几日画完的那幅兰花图取来。”

      自先王后薨逝,萧昳几乎再不与人共食,沈若萱见他这个时辰过来,神色间不免有些诧异,行礼之后,帝后二人方坐定,萧昳转头向掌事内监吩咐:“去温一壶荔枝酿来。”

      沈若萱怔了怔,随即劝道:“陛下,莫忘了齐先生的医嘱。”

      萧昳笑了笑,“无妨,就这一壶。”

      沈若萱不再多说什么,目中却掠过些许忧虑之意。宫人布罢菜色,为帝后各斟了一杯酒,萧昳挥挥手,“都下去吧。”

      掌事内监领着一众宫人内侍行礼告退,萧昳向沈若萱举杯道:“孤敬王后一杯。”

      沈若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轻声道:“陛下,臣妾能问问原因么?”

      萧昳笑了笑,“有几件事要拜托王后。”

      沈若萱欠身一礼,“请陛下吩咐。”

      “凉儿的婚事,虽说叶二姑娘自己是答应了,大长主也点了头,但叶柱国怕是并不满意——说实在的,孤也并不看好,可凉儿自幼及长,素来极有分寸,更不是轻易开口求人的性子,如今为这婚事,只差在孤面前指天誓地,何况他心中既有了叶二姑娘,纵然强行指婚旁人,也不过是多一对怨偶……”萧昳苦笑了一下,“只是这六礼未毕便撞上国丧,日后怕是难免闲言碎语——到时迎亲的一应典仪,都要偏劳王后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沈若萱只觉得心中一跳,脱口而出:“陛下……”

      萧昳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孤为凉儿选的封地在武宁,那里虽属南疆,却山水明秀,四时如春——到时殷贵妃若愿意,不妨随凉儿就封。”

      沈若萱愕然看着他, “陛下今日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萧昳不答,替自己斟了杯酒, “阿沅从前是爱笑爱闹的性子,可受孤所累,大半生都困在这宫闱之中,也该放她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说着他轻轻叹息一声,“阿沅好歹有凉儿在跟前,可是你……”

      听到他如此语出不祥,一滴泪不觉自沈若萱眼中茫然滑落,她咬着下唇,硬生生将更多眼泪逼回眶内,收敛了情绪,离座伏地深深一礼,“臣妾记下了——殷姐姐那里,妾身会找个机会去问她的意思。至于凉儿的婚事,陛下也毋庸过虑,叶二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她既肯答允,自然是已有定见,不会为流言蜚语所动,届时种种典仪,有司皆有定制,臣妾也会叮嘱他们不可怠慢——凉儿既然对她有情,陛下能够成全,是恩典,也是美事。”

      萧昳伸手扶她起身,“有劳王后了。”他拿起案侧的画卷,轻声道,“这个原想等你生日时作贺礼的,但择日不如撞日,就算是临别留念吧。”

      沈若萱双手接过画卷,展开一看,只见画上幽兰意态清隽,悠然远尘,她讶然抬头,“陛下怎知妾身喜欢兰花?”

      萧昳笑了笑,“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的及笄礼上,那日你佩的香囊上绣的便是兰花,后来宫宴上再见你,佩饰用的也都是兰纹,可等你进宫,一应饰物都改成了萱草纹样——真是难为你了。”

      沈若萱也轻轻一笑,“陛下明察秋毫,只是,臣妾第一次见陛下,是在更早的时候。”

      听她这么说,萧昳微微挑眉,略带疑问的目光望过来,却见沈若萱双颊微泛红云,低声道:“臣妾十二岁那年,上巳节踏青,有缘遇见陛下与先王后的车驾。”她略略一顿,双目中隐约显出一丝羞怯之意,“那日春风动帘,有幸得窥天颜,当时臣妾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兄长会说世间有君子,不过片言相交,便可令人生死相从。”

      萧昳摇头苦笑,“这么说来,孤的罪过可大了。”他执壶为沈若萱斟满了酒,举杯道:“这杯酒,算是孤的赔礼。”

      沈若萱持杯恭敬行礼,“隔帘半面,是天赐之缘,而得入宫侍君,更是臣妾一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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