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旧事》梵十

1、又逢君

　　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喜欢搞形式主义。

　　就像看不懂莎翁，读不懂泰戈尔，还喜欢捧着古典名著一本正经地读。

　　这是辛弈同志对于当代年轻人的评价。

　　刚过不惑之年的辛弈，眉目疏朗，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仍旧是位光荣的single人士。

　　他裹着大衣围巾，是冬日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行人，偶然间在图书馆前驻足。

　　很多年了，这里原本没有图书馆。五年前才建的，规模倒是很大。他记起上学那会儿，大家都喜欢拉着朋友到处跑，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深冬的冷风吹醒了他，头痛，头痛，头痛。辛弈打了个哆嗦，他裹紧大衣，呼出一口白气。

　　他要立刻回家，天气真是冷的要命。

　　傻呵呵站了这么久，什么人会在这种鬼天气出去，大概只有他这种神经不正常的傻子。

　　转身向后走，萧索的风伴着他，心里默默数着步子。不知数到第几步，小腿被一个东西猛地撞击，辛弈当即腿一软，右手下意识往身边一扶，毫无防备地撞到了电线杆。

　　“我操你妈的……”后背撞得生疼，辛弈破口大骂，却在看见那个撞他的不明物体后强行逼停。

　　是个小孩子。

　　内心一万句脏话飞过，辛弈自诩良心未泯，小家伙双眼圆溜溜乌漆漆的，正歪头看着他，倒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来的小孩子，赶紧回去找妈妈。”辛弈干脆坐在地上，反手揉着背，“算我倒霉，快点走，图书馆有什么好来的。”

　　“可是爸爸说，读书志在圣贤。”小孩懵懂地，手往他脸上一指，“否则就好像叔叔一样，流落街头啦！”

　　“我哪里流落街头！”辛弈一噎，“你……”

　　小孩灵活地跑开，没跑多远，便有两只手伸进他胳膊底下将他提了起来。

　　“说了多少次出门在外跟紧大人不要乱跑！”沉稳的男声道，“实在抱歉，这孩子总是不听话，你有没有事？”

　　“你说有没有事？”辛弈很暴躁，站起来没好气地冲了一句。

　　对方也是四十来岁，愣愣地看着他，跟傻了一样。

　　“你们是不是有病？”辛弈为数不多的良心被愤怒冲散。

　　那人好像真的不太聪明，毫不掩饰地盯着他，辛弈回敬以白眼。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迟疑不决道：“辛弈？”

　　好了，我可以去死了，现在立刻马上immediately跳进河里去死。

　　辛弈觉得天旋地转，又一次扶上电线杆，艰难地从贫瘠的记忆里搜寻此人相貌。

　　“…周…霖？”他好像记起来了。

　　如果能重来，辛弈绝对会在出门前看看黄历，粗黑体的“忌”下面绝对有三个字，忌出行。

　　他沉默地跟在周霖身后，手套快捏烂了。周霖也沉默，轩轩趴在他肩头睡觉。

　　轩轩是小孩的名字。

　　周霖偏过头，压低声音问：“我们去那边的cafe，你跟来吗？”

　　辛弈放过手套，手心一片冷汗:“是吗，哦，那，好啊。”

　　周霖找了靠窗的位置，将轩轩放在沙发上，小毯子盖好。

　　辛弈起身去前台点了一杯黑咖啡，拿了两份方糖和奶精。

　　他分了一份方糖和奶精出来，推到周霖面前:“好久不见，差点没认出你。那是你孩子？”

　　周霖愣了一下。他握住奶精球，缓慢地撕开，倒进咖啡里:“不是，他是我的外甥。我哥哥嫂子这几天出差，家里没人，便托我和我父母照看。”

　　他撕着方糖包装袋:“你呢，还在原来单位里工作吗?”

　　“没，他们早辞退我了。我现在就是无业游民，这辈子都没法享受齐人之福了。"辛弈笑笑，服务员端了黑咖啡送来，他也窸窸窣窣开始撕方糖和奶精，一股脑全倒进去，纯白晕开在棕黑里，他垂眸仔仔细细瞧着，觉得好像中药。

　　“你那时候不是说，我们应当是青梅竹马。"周霖说，“看来是应验了，你我都要打一辈子光棍。”

　　“瞎说八道的东西，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辛弈捏着小勺搅咖啡，窗玻璃反射阳光，天气这么冷，太阳却那么好，“我都不记得了。说实话，现在觉得干什么都不如做梦，不管多久，梦里有人等我。”

　　咖啡变成很温暖的奶茶色，勺子碰到杯壁的声音清脆，他将阳光也揉进这温暖的颜色里，小小的漩涡中，他与碎光一起摇晃。

　　“嗯，后来你中暑了。”周霖一门心思回答上个问题，“我喊了好几个人把你抬去医务室，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死了。"

　　“我那时谢谢你了吗?”辛弈说。

　　“你当时说，大恩不言谢，放学请我吃雪糕。”周霖说，“天气太热，街上开着的冷饮店没几家，开着的冰柜坏了，一柜子棒冰全化成水。”

　　“这样啊，那很遗憾了。”辛弈有些诧异，“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你指着天骂了好几节课。我说算了算了，冬天请我吃包子吧，包子总不会化。”周霖顿了一顿，突兀地叫了一声:“辛弈。"

　　辛弈抬起头，搅咖啡的手停下了:“怎么了？”

　　瓷白的咖啡杯后露出周霖的眼睛:“没什么。随便喊喊。”

　　“那时候你记性出奇的好，是我们的活字典，好久以前的事情，你也记得很清楚。”他放下杯子，笑了笑，“你向来不喜欢听这些。”

　　这话说的其实有点奇怪，并不是正常的寒暄。莫名的怨忿不应当出现在他们这种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之间，但周霖这么说了，辛弈自然不能让他太尴尬。

　　“人长大了嘛，性格也是会变的啊。我那时候不是喜欢骂人吗，后来不是改掉了。”辛弈说，意图活跃气氛，一旁的手机突然冒出一阵歌声。

　　周霖愣了一下。

　　音乐声戛然而止。

　　辛弈一把捂住了手机，提起杯子一口闷∶“我今天约了别人，实在抱歉，”他尴尬地解释，“哦还有，我比较喜欢老歌。”

　　他抓着手机风驰电掣地走了。

　　几乎可以预料到周霖会以一种怎样的表情瞪着他潇洒的背影。

　　辛弈一头冲进了cafe外冰冷的空气里，满嘴都是黑咖啡苦涩的味道。

　　这里方糖好劣质。

　　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