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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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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竹屋内,情形果然与秦婉猜想的无异。
“父皇病重,太医束手无策,昭儿恳请舅舅随外甥一同前往陵州。”齐昭神情悲戚,“舅舅医术高明,想必一定能治好父皇。”
听见齐昭的这句话,苏衡原先温和的眸子刹那间好像覆上了厚重的冰霜,他直视着齐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与你舅舅自小要好,你舅舅与旁人不同,他并不在乎名利。”母亲苏眉在齐昭临行前的叮嘱仿佛还响在耳侧。“他当年离开太医院时,曾立下誓言,此生决不再入朝堂。你若想请动你舅舅,用忠君那套说辞怕是不行。你此番亲自前去,切记。”
见苏衡不悦之色渐浓,齐昭接着又道,“我知道父皇年轻时曾做过一些错事,但那妖道目前已经伏诛。父皇向来对我们爱护有加,自父皇病重,母亲天天以泪洗面。只求舅舅看着母亲与昭儿的面子上……”
苏衡摆摆手,打断了齐昭接下来的话,“你父皇当年斩杀我师父的时候何曾想到今日!”
昨日因,今日果,也不过是报应不爽!
十六年前,皇帝齐磊沉迷长生,不思朝政。苏衡的师父萧预本是太医令,因直言付卓所说的长生不老之术不过是妖言惑众,反被那道貌岸然的付卓诬陷,给他冠上了试图毒害皇上的罪名。
齐磊听信那妖道谗言,不待查明真相,就下令斩杀了萧预,全家流放千里。
萧预乃是文武全才,不仅在医术上,更是在武艺上都颇有建树。这样一个惊艳绝绝、一直以来教导苏衡要忠君爱国的人,竟然被自己效忠的国君所害,还被冠以这样的污名。
师父待他视如己出,但一向与萧家交好的苏家却为了明哲保身,连一句话都不愿意替师父辩解。
当年的他和家族闹翻后,便决心隐居山林,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如今,让他去救那个杀他师父的昏君!苏衡怎能答应!
“如果你此行是为了看望我这个舅舅,那么我自是欢迎。”苏衡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怨气,“但倘若你是因为你的父皇,那么请你就此离去!”
说罢,苏衡拂袖而出。
***
翌日,天还未亮,秦婉就出了门。
她穿着白色短褐,提着一盏灯,快步穿过庭院,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崖旁。
山崖下是黑黢黢的山林,山间的烈风呼呼吹过她的面颊。秦婉从怀中拿出那枚可以证明她“相府千金”身份的玉牌,毫无留恋地往山下一扔。
莹莹的玉牌瞬间就被吞噬在无尽的黑暗中。
在得知自己穿书时,秦婉也曾有过短暂的惶恐无措,但后来仔细一想,她的人生早就跟书中的大不相同。
即使是穿书又如何!
书中的“秦婉”没有遇见师父,更没有在崇山峻岭的大屿山长大。
那个“秦婉”在回到相府后,因妒生恨,继而做出一系列蠢事,最终作茧自缚。
而如今的她却何其有幸!
有幸遇到师父,师父待她极好,教她医术,授她武艺。
在秦婉的心中,早就把师父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秦婉扔掉玉牌后,再没有回头。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卯时。
同往常一样,秦婉背着一柄青色长剑,先是在山间来回跑了两圈,舒展了下筋骨,接着来到一处空旷的山间平地,正式开始练剑。
只见她熟练地拔剑出鞘,眸光在薄薄的剑身上轻轻一扫,冷静地挥出第一剑。
她步伐轻盈,脚尖轻点,白色的身影如同矫捷的飞燕。
剑随身动,她的身法越来越快,手中的剑招也越来越快,竟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
秦婉所习这套剑法名为“清越剑法”,共二十四式,乃师公萧预所创。
考虑到秦婉身为女子,手间、腰间力道不足,苏衡在教授时特意将很多剑招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以改良,一招一式间更加轻巧灵动,讲究以快制敌。
半晌,秦婉手握剑柄,手腕灵活翻转,信手挽了一个剑花,然后利落地收剑入鞘。
从怀中掏出绣帕,秦婉擦掉额头细密的汗珠,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剑。
练完剑后,秦婉径直走进了厨房。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灶间就已是炊烟袅袅。
秦婉端起做好的早膳,走到师父门前,轻轻地叩响了门。
***
吱呀一声,秦婉还没反应过来,门就从里面突然被打开,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住大片的光线。两人挨得很近,秦婉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气。
秦婉往后退了一步,抬眸一看,出来的不是师父,却是齐昭。
他今日换了一件玄色长衫,凤眸微狭,脸上笑意盈盈。
秦婉的目光在齐昭身上并未停留多久,便迅速移开了。她越过齐昭,径直的走到师父旁边。
竹窗微敞,送来徐徐清风。
师父正坐在棋桌前,骨节分明的手中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他的眉心微蹙,应是在思索着眼前下了一半的棋局。抬眼间看到秦婉手中的吃食,说道:“婉儿稍候,待为师与昭儿下完此局。”
齐昭拢了拢袖子,在苏衡对面优雅落座。待苏衡落子后,他从容不迫地棋笥中取出白子,中指轻轻一推,棋子被送进位置。
秦婉不懂围棋,她静立在师父身后,只是觉得二人落子如飞,黑白厮杀,应是棋逢对手。
没有人注意到,在棋局中途,齐昭曾注目过棋盘右侧星位,然而落子时却生生调转了方向。
一局之后。
齐昭拱手拜服,“无怪乎母亲总是在昭儿面前提及舅舅棋术精湛,果然还是舅舅棋高一筹!”
“昭儿前期本是势如破竹,舅舅也快招架不住。只是昭儿有一子落的位置不对,才导致后面的颓势。”苏衡有些遗憾地说道。
“落子无悔,本就是昭儿棋差一步。”齐昭眉眼低垂,十分谦逊。
***
饭后,秦婉被师父单独留了下来。
齐昭走出竹屋,脸上的笑容尽数收敛,哪里还有方才在室内温煦有礼的模样。
想他这个舅舅油盐不进,怎么都不肯随他前往陵州。若不是他今日一早便去负荆请罪,不再提治病之事,恐怕早就被“请”下了山。
齐昭一手托着下颌,神色微黯:看来此事,或许得从长计议。
竹屋内。
秦婉看着师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父脸上竟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知道先前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齐昭到底跟师父说了些什么。明明师父昨日还那般生气……
秦婉思绪流转间,只听苏衡开口道,“我与昭儿多年未见。方才昭儿提起,想在大屿山上多停留些时日。”
似是想到些什么,苏衡又道:“我这个外甥,从小在皇宫长大,也不知道能不能住得惯这山间小野。婉儿,这几日你便多费点心了。”
虽然只有寥寥几语,但秦婉与师父相处多年,还是听出了师父话语中对齐昭的拳拳爱护之情。
不过,听师父的语气,齐昭在不日之后便会离开,师父自己倒没有跟他一起下山的意思。想到这里,秦婉之前担忧的心略略放了下来。
秦婉私心里,其实并不想让师父前往陵州。她知道,齐昭这么着急来大屿山为他父皇求医。其实说白了,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勃勃野心。
若说这世间,谁最盼着皇帝死,齐昭恐怕算得上一个。只是现在,皇帝暂时还不能死。
齐昭刚刚大败山戎,又顺利铲除国师一党,正是一展宏图之时。皇帝若是现在驾崩,太子便会顺利继位。齐昭此时羽翼未丰,尚不具备跟太子一争的能力。如此以来,他所有的谋划可能都会功亏一篑。
秦婉并不关心齐昭到底是怎样步步为营,她只是不想让师父去到那个漩涡中心,成为齐昭谋求帝位的一枚棋子。
“本当如此,师父。”秦婉乖巧地回应道,“毕竟齐公子远道而来。”
“对了师父,怎么之前好像都没有听您提起过,师父竟然还有一位妹妹!”秦婉记得原书中似乎对齐昭的母亲着墨不多。
提起妹妹,苏衡一时间没有说话。
自从他执意离开陵州,他和妹妹已经多年未见了。
苏衡目光悠悠,慢慢地越过窗棂,看向窗外的梓树,依旧是那么挺拔高大、郁郁葱葱。苏衡的目光停在那里,仿佛透过那繁茂的枝叶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啊……
那时候他们一家都在陵州。
家中也有一棵这样高大的梓树。
春日满树白花,秋冬英垂如豆。
树下有个秋千架,他的妹妹苏眉总爱坐在上面,两只小手紧紧地拉着两侧的绳索,身体随着秋千高高荡起。
因怕妹妹在秋千上摔着,他总是在妹妹身后慢悠悠地推着,可妹妹总嫌他推的不够高。
清脆的声音不住地唤着:“哥哥,高些!再推高些!”
只见,她的身体越荡越高,越荡越高,银铃般的笑声好像要越过这高高的府院围墙。
苏氏乃是陵州的世家大族,累世官身,荫福深厚。
他的父亲苏奂安是苏家的嫡系,时任大鸿胪一职。因不是长子,家族对父亲的要求并没有那么高。所以,他的父亲可以任性地娶了一个商贾出身的妻子。夫妻间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苏衡唯有一个妹妹比他要小上两岁,妹妹在书画上天资聪颖,看过的山水、人物画的栩栩如生。
与他沉稳的性格相比,妹妹自小古灵精怪。
她总爱穿着男装,像个小尾巴一样调皮地跟在他身后。以至于旁人都不知道她有个嫡亲的妹妹,反倒都知道苏家有个爱闯祸的小公子。
她这妹妹,一闯了祸,就喜欢躲在他的身后,再扯着他的衣角,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让人舍不得责罚。
那时的日子,真是轻松而愉快。
直到那一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那一年,爹娘带着妹妹回乡探亲,遇到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唯有妹妹活了下来。
他那时候恰好在外历练医术,等回到家再次见到妹妹,妹妹好像已经在一夜中长大。那时的妹妹不过十岁,眼中却好像蒙上了厚重的灰。
妹妹紧咬着唇瓣,尽量不让眼泪滚落下来,向他说起当时的情景。
“爹爹的身上全是血……爹爹从地上拿起剑,就向那群人冲了过去……他拼命地喊着,让娘亲带我先走。”
苏衡的胸腔震动,心好像被撕裂般的疼。
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个书生,其实根本不会使剑。
“娘亲护着我躲到一处草丛后面,我很害怕,她捂住我的嘴。我看见那群人拿着长刀,沿着地上的血迹找到了我们。他们大笑着,却并没有一下子杀了我们,反而是像玩乐一般,看着我们四下逃窜。”
妹妹的肩头如筛般抖动,苏衡心疼地抱住妹妹,求她别再说下去了。可苏眉好像浑然不觉,听不见他说的话,自顾地说着。
“我们被逼到一处悬崖,眼看无路可走。娘亲孤注一掷,抱着我跳下了山崖。我得救了,可是娘亲已经……”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
“哥哥,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苏眉的眼眶极红,带着如血的恨意。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师父,师父。”看到苏衡的眉宇紧锁,秦婉焦急唤了几声,苏衡这才从回忆里出来。
苏衡回过神来,却迟迟没有说话。
看到陷入沉思的师父,秦婉自觉把门带上,从屋里退了出去。
刚一转身,就看见了七八米开外的齐昭。
齐昭懒散地倚在院内的梓树旁,目光朝着竹屋的方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想到齐昭过几日便要离开这里,秦婉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她向着齐昭的方向略略施了一礼,道了一声“齐公子”。
这是齐昭第一次看见秦婉脸上不加掩饰的笑容,嘴角弯起如月牙,白皙娇嫩的小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
齐昭在宫中见过无数美人,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笑,纯粹而明亮。她的眼眸中好像盛着漫天星光,只一眼望进那双眼里,就忍不住想要深陷、想要沉沦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