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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客栈内点了炭盆,微弱的火光带来些许暖意。程念远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小跑进来时,苏沉刚替叶展擦拭完身子,将满帕子的血水拧在铜盆里。
      榻上那人面如金纸,尚昏迷不醒。药汤一勺一勺喂进去,又有大半随着血沫被呛咳出来,弄脏了刚换上的干净衣服。苏沉皱眉,从程念远手里接过药碗,道:“我来。”
      程念远神情有些复杂,没有多说什么,却偷眼看着苏沉的脸色。
      四年前精龙峰上的事情,他一个外人尚且记忆犹深。当时,这叶展所在的平沙门和苏沉代表的乘风山可谓势同水火,叶展这人为了取胜,更是使了不光彩的手段,将苏沉重伤。这两人本该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可眼前这体贴宁静的喂药图景,又该怎么解释?
      苏沉尽量将药灌到叶展喉咙里,按着他胸口帮他顺下去。见程念远还在一言不发地朝自己瞅一眼,再瞅一眼,觉得有些事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
      “我并非不记恨他。只是这人已到末路,又没有泼天的深仇大恨,能救一救也算给自己积点德行,权当日行一善罢了。”
      “哦哦哦,”程念远没想到自己被一眼看穿,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你说得对。”
      窗子被外头呼啸的狂风吹开,苏沉起身走过去,在将其关严时被打了一袖子的暴雨。浓云翻墨,水声倾盆。
      他胡乱将袖子拧了,脑袋里还在滚着今日之事。越想越觉得蹊跷,他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对程念远开了口。
      “你们羽族·····跟风溟教的关系如何?”
      程念远一愣,下意识答:“挺,挺不错的啊。”
      这显然不是苏沉想要的答案。“怎么个不错法?”
      程念远猝不及防,有些给问懵了:“就,就是。”想了想,道,“平常我族经常会送弟子过去修炼什么的,他们也会送人过来。”见苏沉不语,许久,又补了一句:“啊,我有时还能在族里看见风溟教主,想必是来找姐姐商量什么事的。”
      这句话倒是一下子触到了关键。苏沉走近几步:“南千秋族长,她和风溟教主往来很多么?”
      “也···不算多吧。”程念远挠了挠头,“而且大部分时候他们都避着我,去的九幽塔。我不在场,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九幽塔···苏沉垂眸沉吟。他早已在许多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许多回。
      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跟叶展的凄惨境遇有什么联系,跟沈云归、沈云归体内的菩提镜又有什么联系。
      提起沈云归他就脑袋疼。幸亏那人已中锁魂咒,横竖跑出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苏沉甩甩头,干脆不想了,给自己求一个清净。
      程念远见他半晌不吱声,又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话题:“玉川君,这叶展·····你还没跟我说说,这叶展是如何搞成了这副模样的?”
      “我也不清楚。”苏沉摇头,将洞里看到的情景给程念远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程念远面色煞白:“天····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苏沉将最后那段对话隐去没提,决意要将风溟教主和南千秋的事瞒着程念远。他抿唇敷衍道:“也许吧。”
      程念远却是个有求知欲的,一张嘴顿时开了闸:“玉川君,我看叶展得罪的人必然不是善茬,应是性格残虐且修为甚高的那一类。从洞里的尸堆、铁链和门口的结界就能看出来。叶展他并不是等闲之辈,居然也会·····”
      苏沉听他一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解不开的蹊跷之处究竟在哪。结界,对,洞口确实有个强大的结界,才会令洞内不见天日那么久。他们赶到时那结界已经损毁,不然那只名为墨灵的黑猫也决计不可能跑出来求援。
      “念远,你说·····”苏沉面色严肃,“你说,叶展当时伤成那个样子,是如何打破那结界的?”
      程念远眨眨眼:“确实难说·····不过有没有可能,是叶展为了打破那个结界才重伤的?”
      苏沉觉得更加不对。此种可能性极小,再说叶展当时被铁链缚吊着,连爬到洞口都无法,硬撼结界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非如此,则只剩一种可能·····
      有人故意毁掉了结界放出了猫,将他们二人引到那里去。
      那人会是谁呢·····让他们发现叶展,又有什么目的?
      苏沉脑中走马灯般闪过几个名字,又都被一一排除。让他找到叶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借叶展之口告诉他风溟教主和南千秋的阴谋?是为了让他在洞里留下足迹从而栽赃陷害?还是······
      他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又看了看被困在一方斗室里照料那人的程念远和自己。
      还是仅仅为了支开他们,拖延时间?
      不对!

      程念远目瞪口呆地看着本来沉稳至极、不动如山的玉川君突然提着剑,疾风似地冲了出去,拍打着隔壁房间的门。那门上挂了把毫发无伤的铁锁,是沈兄昨日自己要求加的,理由是不希望别人去吵他睡觉。
      “沈澈!沈澈!”苏沉捶门,“你出来!”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回应。
      苏沉一剑斩断那把挂锁,房门四敞大开,窗子也四敞大开,雨水夹杂着狂风糊了一脸。
      房间里空空如也。
      苏沉只觉得心脏都停跳了。这一瞬间,他突然想通了一切。
      理论上,中了锁魂咒确实是掀不起风浪的。强行动用灵力冲破禁制何等痛苦,甚至会没命,这他都是知道的,所以见沈云归中咒,便信了他的鬼话。
      可若是那人根本就不要命呢?
      苏沉觉得血都凉了。他不在此处,他能去哪·····他要去做什么·····
      一个地方本来已被遗忘,现在又缓缓浮现在脑海里。
      程念远见苏沉的发丝衣袍尽数被风雨打湿,也顾不上擦一擦,提了剑一言不发朝外头走。
      他连忙上前拦住:“玉川君·····”
      苏沉的袖子被拽住,回过头来,强行让声音平稳下去。“念远,我去办事,别跟着我。”
      程念远有些慌张:“我·····”
      苏沉盯着他的眼睛,又一字一字地重复道:“念远,这次不是玩笑。你一定不要跟着我。留下来照顾叶展,好么?”
      表面上是个问句,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说罢,他挣开程念远,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雨中。

      外头一声惊雷,像是天都要被劈落下来。雨下得更紧了。
      郊外的漆黑小楼不起眼地伫立着,不方关紧了最后一扇窗子,靠着墙面,听雨水在瓦檐上汇成小河。
      屋里光线昏暗,守塔人没有像往常一般安坐养伤,而大多擦着自己的武器,刀锋寒芒闪闪。赵烁走到不方面前,面容沉郁:“怎么样了?”
      “程公子已取得了落雨血竭,估计带我们返回羽族,也就是这几日了。”不方道,“自来了青州城后,一连多日都不曾有妖物攻击。大家的伤也养得大差不差,正是走的好时机。”
      赵烁闻言,却摇头。
      “傻子,你还真打算跟他回去?”
      此言一出,堂中大多目光都汇聚过来。赵烁像没看到一般,又对着不方重复一遍:“你真打算回去么?”
      “我····”不方不知道这话应当如何接,只得道:“不回去,我们又能去何处?离了塔,我们活得下去么?”
      赵烁冷笑:“活?在塔里你就能活么?”他走到众人中间,举头四顾,眼神狠厉:“诸位都是从塔中出来的,应当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吃人,人吃我,每一天都是苟且偷生捡来的,你怎么知道明日你不会是被吃的那一个?回去之后依旧是日日提着脑袋过日子,你们可愿意?”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皆是不语。半晌,有个声音道:“可是我们在塔里,哪个人手上没沾过人命?若是不回去,只怕九幽塔的诅咒会追到天涯海角······”
      有人跟着点头,堂中零星响起些附和之声。
      “诅咒?那有什么好怕的,你们还怕折那几年寿么。“赵烁冷笑:“说句不好听的,你我皆是亡命徒。从塔里逃出来,披着人皮这么久,还真把自己当人了?外头管他杀人放火、抢劫越货,不能说是没有活路,可若是回去,你们猜教主会对曾经跑出去过的鬼做出些什么事来?”
      瞬时一片死寂,未有人敢再出声。
      赵烁说的对。他们是九幽塔里豢养的恶鬼,逃到人间也许有生路,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赵烁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叹了口气。“刚刚诸位也听见了。程公子要带我们回羽族,也就是这几日。若是要逃,不能不做点什么。”一挥手,“有没有想清楚的,站过来。”
      多数人尚在踌躇,渐渐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很快,几乎所有人都围到赵烁身旁,只剩下两三个顽固的还立在原地。
      赵烁仰天叹了口气:“你们糊涂啊。真要回去继续那养蛊一般的厮杀么。”
      那几人依旧不动不语。赵烁又等了许久,笑了一下,朝身边两人扬了扬手:“行了,讲不通便除掉吧。”
      手起刃落、血浆飞溅。短促的惨呼声刚从喉咙里发出,便被关紧的门窗反射回去,拉扯出死亡的形状。尸体倒地,众人将其拖到一边,地上半点血迹都不曾留下。
      赵烁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道:“既然大家都想得明白,那从现在开始便要一条心。散了吧,准备准备,下次程念远回来时便动手。”
      “是!”众人整齐应声,那声音也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烁看了一眼尚在微微发抖的不方,道:“你跟我来。”
      二人行至角落里,赵烁才叹了口气。
      “在塔里这么多年,你还没有习惯?”
      不方喘着粗气,使劲摇头:“不,没有,我只是·····”
      赵烁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没关系,不提了。”又从袖中掏出来一样东西,举到他眼前:“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个只有寸把长的小木匣,上头没有丝毫纹饰,极其不起眼。可不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藏····藏魂匣?”他失声道,忘了周围还有人。“你居然,你居然偷出了这东西······怪不得不能回去,教主,教主会杀了我们······”
      不方不敢深想。比起落到那位教主手里,能死得痛快都算是个好结果。
      赵烁欣赏着那小木匣,眼里有疯狂之色。“怕什么?自古强者为尊,有了这个,外头便是我们的天地!而现在,这宝贝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
      “什么用场?”不方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发干。
      赵烁微微一笑,用灵力将那木匣小心开启。两团灰褐色的烟雾争先恐后地冒出,顶开窗缝冲了出去,很快外头便响起巨怪的怒吼。
      “千金难求的妖物魂灵,肥遗和穷奇。用来对付程念远他们。”
      不方大惊:“纵然其他几人你可以不管,但是程公子一路上帮了我们许多,何必也置他于死地?”
      “你不懂。”赵烁道,“自那日苏允韶过来,你还没想明白呢。苏允韶在这里,那个人·····”他又想起那副狰狞的黄金面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个人说过要报仇,随时可能过来。与程念远同行的那几人,包括他自己,都是可疑。现在我们在明他在暗,宁杀错,勿放过。”
      他其实也并不是无所畏惧,只是同风溟教主比起来,暗处那人更有那种令人寒入骨髓的可怕。
      顿了顿,又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拼了献祭好几人,也要解开这藏魂匣上的禁咒?”
      不方心下大骇:“前几天失踪的那几人,居然是·····”跌跌撞撞后退几步,“你·····”
      赵烁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可自从那日见了苏允韶·····也怪我,当时心下慌乱,竟忘了可以拿这宝贝出来用,代价不过是几条人命罢了。”他疾步上前,贴着不方耳侧:“不是我杀人,便是人杀我。现在多好,牺牲那几个,大家都安全,你我再也不用日夜担惊受怕。岂不是皆大欢喜么?”
      不方还在摇头。赵烁眼里渐有怒色,面颊抽动。
      “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已经回不了头了。今天夜里,把程念远他们都引过来,便是动手的好时机了。”
      砰的一声巨响,所有门窗同时被风吹开。狂风冷雨夹杂着折断的树枝、翻起的泥土,一起不要命地灌进来。不方被吹得一个趔趄,抹了把脸上的脏水,慌乱四顾,却没看到任何可疑的影子。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天上降下来,似俯瞰人间的神明。
      “动手还用等到夜里?不愧是九幽塔里出来的好英雄。”那人飘然落下,单脚点在窗檐,大红袍裾翻飞,遮蔽了所有的光。
      不方颤抖地仰头看去,看到了一副记忆深处的黄金面具。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赵烁此刻已然匍匐在地,抖索着缩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里。
      “是你····是,是你!果然是你····”他眼神呆滞,口中喃喃念着,手上还不忘结印唤回那两只妖兽。“快,快,快回来·····”
      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间飞出薄刃,下一秒便听见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不似人声的哀嚎。赵烁端着鲜血横流的手臂在地上翻滚,那手臂光秃秃的,两只手已经没了。
      “吵死了。”那人轻声道:“你真以为叫那两头畜生会有用?该受的报应,早晚是躲不掉的。”他抬起自己的手指,慢慢端详着。“杀人是件喜事。我今日特意换上了最喜庆的颜色·····”他眼神飘向在地上挣扎蠕动的赵烁,声音里隐有笑意。
      “你高兴么?”
      狂风吹起红色的衣摆,鲜艳得好似刚泼上的人血。不方克制不住战栗,那面具下藏着的是阎罗。
      赵烁艰难地爬行,在地上蹭出血迹,声音断断续续。“你,你藏得好深····亏程念远那小子如此,如此相信你·····”
      那人敛了笑意:“程念远?你刚刚还要杀他,现在倒是把他搬出来做挡箭牌了?”他飘然落地,一脚将赵烁踢开:“无耻也要有个限度。”
      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
      “不对,大家曾经同为地狱之鬼,谁又配跟谁提无耻二字呢?”
      黄金假面缓缓揭开,露出了沈云归的脸。
      苏沉在狂风暴雨中御剑疾飞。冷雨胡乱拍到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有些疼。
      终于,荒草掩映间,那座漆黑小楼近在眼前。可当苏沉停下,看清眼前景象时·····
      他只觉得血都凉了。
      守塔人倾巢而出,全部手持兵器围在楼外,如临大敌。而在他们围成的、越扩越大的圈子里,不过只站了一个人。
      一个红衣飘舞,银刃翻飞的人。
      血浆在空中泼洒,残忍得像黄泉路上盛开的曼珠沙华。程念远一路上拼了性命也要护着的那一个个鲜活的人,在那人面前成了一碾就碎的蝼蚁。刀刃划过颈间,带起死亡的厉风,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体轰然倒在淤泥里。
      红袍人尚未溅满人血的半张脸熟悉得刺目。
      “沈澈--!”
      他听到自己喉间爆发出的嘶喊。红衣人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有一瞬的呆愣和不可置信。也就这一瞬,守塔人的钢刀砍上沈云归背脊。那人猛然回过神,鲜血飞溅中,反身就那么赤手握上刀刃,将那刀强行翻转,刺穿了那个守塔人的咽喉。
      苏沉脑中尚存几分清明,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怎料,身旁忽然响起妖兽的嘶吼,庞大的、带着鳞片的身躯瞬间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
      苏沉反应迅速,在半空翻转过身体,脚尖点地稳稳立住。玉川剑出鞘,对面两头身形巨大的妖兽在暴雨里喷着鼻息。他一眼便认出这是肥遗和穷奇的凶灵,只是疑惑,此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形式已容不得他多想。暴烈嘶吼中,爪影、剑影和破碎的鳞片交织在一处,翻起朵朵血花。
      沈云归那边的屠戮极快,眼看着一条条人影在银刃前血光激射,苏沉一颗心像是被油煎火炙,人却被那两头妖兽拖得死死的,分身乏术。他退无可退,不管不顾地豁出去,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玉川剑上光芒大盛。
      这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可现在已没有其他出路······苏沉咬着牙朝那边望过去。却突然看见一个不速之客。
      苏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怎么···怎么会是他!他是今日最不该过来看见此景的人,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污泥横流、腥血飞溅。程念远浑身湿透,立在沈云归对面,犹在气喘。他双目赤红,里头有滔天的怒火。
      “沈-云-归-!”
      苏沉不知道,那张总是文雅至极、腼腆微笑的口,也能爆发出那般凄凉愤怒、不似人声的悲吼。
      程念远颤抖的手里斜斜垂下一条金色长鞭,上头灵流激荡,光芒暴射。他抬起执鞭的、尚且完好的右臂,死死护住身后仅剩的,几个苟延残喘的守塔人。
      他唇色苍白,哆嗦着吐不出完整的句子。他有千万句话要质问,却都堵在了心口,淤塞成灾。
      沈云归直视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是平静还是悲凉。
      “念远······对不起。”
      “沈云归,你他妈的,放屁!”程念远字字都像咬碎了牙、沁出了血。“你做什么?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他指着刚刚从沈云归刀下救回来,已断一臂的不方:“这不都是你关切过的人么?你当时,你当时都是与我做戏的,对吧!”
      沈云归叹了口气,沉默不语。银刃犹在周身纷飞,似乎只待一声令下。此时再多说什么都是徒劳。二人周身皆起了杀气,谁都明白,这是场死局。
      沈云归先动了,带着数不清的银刃疾速前冲,一瞬便到了程念远面前,伸手向不方抓去。程念远怒吼一声,萦绕着灵流的长鞭爆发出全力一击,朝他当头劈下。
      若沈云归能放弃不方,闪身便可以躲开这一鞭。可他没有。任凭这饱含怒火的一鞭重重落在身上,口喷鲜血的同时,徒手捏碎了不方的咽喉。
      而后,他在空中闪电般回身,反手一掌劈晕了情况本就不好的程念远。代价是又喷出一口血来。
      苏沉只觉得像被一柄巨锤敲中了天灵盖,颅内阵阵轰鸣。他看着程念远生死不知地坠到泥水里,沈云归周身上下嘀嗒的鲜血,头像是要裂开了一般,钝痛难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被封印了很久,现在挣扎着想要冲出来。
      他一剑贯穿了肥遗的两个头颅,将那妖物死死钉在了地下,眼看它生机尽失,却是浑身酸软,再提不起半分力气。怎奈身后还有一个难缠的。
      狂暴的兽吼声再次响起,苏沉却已经辨不清穷奇的方位。腥臭的翼风扑过来,他眼看那刀斧般的利爪在面前逐渐放大,勉强提起几分力气,将玉川剑横在身前,试图挡上一挡。
      这一击接下来可能会重伤,但不死就好。事到如今他没有别的法子。
      利爪落下了。
      却没有落在苏沉身上,亦不在玉川剑上。
      苏沉哪怕面对生死未知的情况,也没有闭眼的习惯。所以他看清了,在巨爪落下的一刻,自己腰间一直揣着的那块石头通灵一般挣飞出来,在他身前幻化成了一面坚不可摧的光罩。穷奇的攻击拍下来,光罩寸寸碎裂,那碎片却又瞬间幻化成千万片利刃,蛮横凶狠地扎进穷奇周身,皮毛翻飞,血花四射。苏沉看着那刚刚还凶恶至极的妖兽转眼间抽搐倒地,有些呆了。
      “无尘心······”他喃喃道。
      这石头他带在身边三年,从未发现它还能·····看刚刚的景象,这个打法倒是有些······
      有些像沈云归。
      无尘心碎裂后,苏沉脑中剧痛更甚,拄剑半跪在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他没有看到,还有半数的碎片化为点点流光,尽数融到了他体内。
      咔啦一声,封印碎裂了。那些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终于冲破了时间的茧。
      苏沉脑中混沌,挣扎着抬头朝沈云归那方望去。
      那人几乎将守塔人屠戮干净,踉跄着走了几步,安放好程念远,又撑着身子,走进密林深处。
      苏沉闭上眼睛,一滴泪落下来,烫得心颤。
      “阿澈······”
      赵烁在泥水碎石中拼了命地往前爬。他已失双手双脚,在地上近乎是蠕动。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甩不开身后那些鬼魅似的银刃。
      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赵烁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漏出哭喊。纯粹的恐怖包裹着他,又一片银刃疾飞而至,擦过头颅,切下他的左耳。哀嚎声响彻林间。
      他抽搐几下,瘫在地上不动了。身后的脚步声沉重地响起,是来索命的鬼。
      沈云归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那眼神嫌恶,如瞧猪狗,又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银刃斜斩下去,切落赵烁的左臂。
      赵烁痛极失声。他自知已经难逃一死,反倒从那那副已经黑透的心肝脏腑中榨出些勇气来。
      “疯子·····疯子!”他唾骂道,一口血沫啐在地上。“你今日来索我的命,往后亦是有人去索你的命!”
      沈云归闻言,唇边竟洇开一抹笑。那笑凉薄至极,令人遍体生寒。
      “是么?那太好了·····”他蹲下身,贴近地上垂死的人:“我求之不得呢。”
      赵烁抖索着后缩,想要逃开沈云归,却被沈云归攥住了衣领。他抖如筛糠,却强撑着冷笑道:“你····你的死法,只会比我今日,更加痛苦!你现在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风溟教主不过把你当一个盛着菩提镜的匣子,待他,待他成了那番事业·····那时全天下名门正派都跟着陪葬,而你!”他神色极尽疯狂,“你,你就是祭坛上的第一个祭品!”
      沈云归静静瞧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赵烁仰天大笑,血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我已经逃出来了,而你,你的埋骨之地,注定还是九幽塔。我们之间,究竟是谁该可怜谁啊!”
      “你注定要烂在那塔里,做永生永世的冤魂厉鬼······你再也逃不出去了。哈哈哈哈·····”
      沈云归起身,指间把玩着叶刃。那菩提叶银白,边缘锋利,渗出的血色好像又深了几分。
      “临死前还告诉我如此多的秘密······”沈云归盈盈一笑,“真是多谢你啊。”沈云归思索半晌,撑着下巴道:“既如此,于情于理我该满足你一个心愿。事已至此,你是不是想死得痛快些?”
      赵烁不语,只死死盯着面前那方红褐的土。他心中本来已经一片死寂,此刻又燃起几分希望。左右是一个死,谁不想少受些罪,痛痛快快地去?他刚刚并没抱这个妄想,可此时眼前这个阎罗一般的人,他都发话了·····
      若是能不带什么痛苦地走,将来想必也好往生。
      沈云归似是看出了赵烁心中所念,又故意吊着他,只在他周围来回踱步。末了,对上赵烁一双渴求的眼,春风化雨般一笑。
      “可是不太行呢。你手里的冤魂太多了,我并无这个权利。罪大恶极者·····”他俯下身,在赵烁耳边低语。
      “·····只配千刀万剐。”
      下一刻,赵烁血丝密布的瞳仁中,映出万点利刃弧光。
      苏沉在密林深处找到沈云归时,那人正蜷在一棵大树下,半边身子都浸在泥水里。暴雨下得越发急,不留一丝情面,像是要将整个世界的冰冷污脏全部倾泻在他身上。
      苏沉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半跪在沈云归身前。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像是怕将那人碰碎了。沈云归指尖冰冷,呼吸却灼烫得像火,苏沉抵在他背上,浸了满手的温热湿黏。
      程念远那一鞭横贯胸腹,还有不计其数的刀口剑伤,沈云归的每个伤口都在往外渗血。苏沉轻轻将他搂到怀中,脸颊触碰到那人已经湿透的发。
      “没事了····师兄来了。阿澈,我来了······”
      沈云归双目紧闭、口角溢血,整个人像被丢进烈焰里焚烧。四肢百骸都是滚油浇过一般痛,经络中灵力枯竭,寸寸断裂,却又在菩提镜强大的力量下被拼接起来。接上再裂、裂了再接,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
      他早知道自己强行冲破锁魂咒的后果,此时虽有如下了万劫地狱,却还死不了。
      他的死期和死法早就由命运定好了,是菩提镜脱出控制、爆体而亡。冲击锁魂咒虽致命,但菩提镜总能将自己救回来,它不会放弃这么一个舒适的温床。
      痛楚一浪高过一浪。沈云归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咬紧牙关熬着。他恍然觉得,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比一死更加残忍的事。
      不过,这世间谁也挣脱不了。
      命么。
      黏稠的黑暗包裹着他,他渐渐丧失了五感。似乎是幻觉,在失去意识前,好像有个人,极温柔地,将他轻轻拥进怀中。
      那种温柔只该出现在他日夜渴望的梦里。
      苏沉压低了背脊,替沈云归遮着雨。麻木的双腿渐渐攒下些力气,他低头看向那人苍白的面容。两行泪从沈云归眼角流出,那泪里混着血。
      沈云归双唇开合,吐出模糊气音。那气音似风中飘絮,一吹就散了,却还能模糊听到,是两个字。
      一直重复的两个字。
      苏沉将沈云归又往怀中搂了搂,低下头。
      他听清了。明明是那么虚弱的话,却似刀子一般锥在心里。
      “回家······”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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