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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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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低垂,夜幕深沉。墨蓝的天空压下来,结一层厚厚的茧。
今夜仍是不得安寝。
苏沉在榻上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层浓重的黑雾包裹着,耳目不得清明。然而,却隐隐能听到那个带着绝望哭腔的嘶吼。他听不真切,极力伸出手,想抓住什么,那声音却逐渐远去了。
最后一刻他听清了那两个字。师兄。
苏沉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烛光摇曳,灯影和暖,还是那间熟悉的客栈,桌案上雕花香炉冒出袅袅青烟。沈云归不在屋中。这件事他早已习惯,那人天天神出鬼没,他也未担心到哪去。
除了今夜。
苏沉指尖冷汗淋漓,跌跌撞撞爬下床去揭开炉盖。炉香的形状齐整好看,是那人惯常会布的。炉中未积多少香灰,人显然是刚离开不久。
苏沉低喘一阵,待心情平复些许,抬手拭去额角冷汗,披衣出门。
外头月光素淡温柔,淌过街面如水一般。苏沉右手握剑,左手持一小坛烈酒,且行且饮。
拐进一条小巷时,身后那个脚步声愈发清晰。苏沉将步子放慢了些,仍觉得烦躁,干脆停下了,倚在墙面上等他现身。
熟悉的声音果然如期响起,字字皆在意料之中。
“玉川君怎么回事?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喝酒散心么?”
苏沉抬头,对上沈云归一双映着月光的眼。
只一瞬,他别开目光。“我去城西棺材铺。”
沈云归似是不解其意,笑道:“棺材铺那地方阴气甚重啊,大半夜的还是莫去为好。再说这个时辰,怕是也关张了。”
“关张了我就把门砸开,老板出城了我就去把他抓回来。若是铺子里没有现成的棺木,我就上趟西山,连夜扛棵树下来,让他们现打一具。”
“谁啊,死得如此着急?”夜色掩映,沈云归眸光深沉,静了一会儿,如常笑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好歹同门一场,我去给我师弟打副棺材。他没剩几天了。”苏沉死盯着他的一双眼,平静道。
“唔,”沈云归点头,“节哀。你师弟是个可怜人。”
苏沉笑出声来。下一刻,玉川剑斜抵住沈澈的胸膛,把他重重拍在墙上。
“可不是么。你知道啊?你也知道啊?”苏沉欺身贴近,咫尺之间,双目喷火。“你还要装到几时?······沈澈?”
这名字第一次从他嘴里吐出来。
那人许久没有出声,终于,涩然道:“你······都记起来多少?”
苏沉咬着牙:“你想让我记起来多少?”
他其实并未记起什么。只是昨夜走出登仙楼那一刻,这几日的种种百川汇流,终于缓缓形成一个解。一个他不愿接受的解。
沈云归一顿。半晌,缓缓道:“也对。是我错了。这次重逢之后,我就不应该时时觉得,能将你糊弄过去。那日在百味居见你同程念远喝酒,我就该想到,玉川君,还是聪明的。”
若是在平日,苏沉定要怼回去,回一句你才不聪明。可今夜,他握着拳没有说话,酒坛咣啷落地,摔成一地碎瓷。
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来。
“你还有脸提百味居?”
苏沉拽着沈云归的衣领,指节泛白。“百味居那场火,是你放的吧?为了阻止陆长亭见我,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只是沈澈,那楼里还有多少人命,你可曾想过!”
沈云归摊手:“最后不是没出大事么。再者说,我为何不让你们见面?陆姑娘虽称得上是一座容色倾城风采动人的冰山,可我还没善妒到那个地步。”
“因为菩提镜。”
沈云归终于变了脸色。“什么?”
苏沉一字一顿:“陆姑娘正在天涯海角地找的,菩提镜。就在你体内。”
沈云归脸上伪装出的云淡风轻一点一点地消失无踪。
“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不能知道?”苏沉怒极反笑,“这几日你我心知肚明,我一直在给你下药。那药程念远只喝一口尚且中毒,而你都尽数喝了,却丝毫没有中招,这是为何?罗刹鸟几百年未曾现世,如今忽然不明不白地跑来登仙楼,又是为何?”
他自问自答:“你没有中毒,是因为你体内还住着更毒的东西。也正是那东西引来了罗刹鸟。你若还想狡辩,这个却骗不了人。”苏沉抬手,指间夹了片银光闪烁的菩提叶刃,边缘尚泛着冷厉血色。“若不是我在罗刹鸟心脏中发现了这个,还真的会以为那妖物是被你爆头而亡的。”
沈云归默了半晌:“这都不能说明什么。若我说这只是普通的暗器呢?”
苏沉冷笑:“沈澈,你不要以为你师兄如此好骗。你是很小心不假,这东西除了程念远也无人见你用过,而程念远就算见过也认不得。”顿了顿,接着道:“可我在乘风山的藏书阁从三岁住到十四岁,虽无什么大才华,终归是有些见识。”
沈云归眸光闪烁,终归于沉寂。寒风呜咽过耳边,他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出声。
“沈澈,菩提叶是菩提镜的衍化。你这菩提叶上头血色浓重到如此地步······”苏沉摇头,艰难道:“菩提镜那邪物,怕是早已在你体内深深扎根,剜肉削骨也取不出了吧?纵然你现在因了那邪物的缘故,已有通天彻地之力,可你还能再活几年?”
月色疏淡,像是那高高在上的神灵,对这世间已无半丝怜悯。夜枭凄惶地划过夜空,鸣声嘶哑,扯开数道凄厉的伤口。
沈云归并未承认,却也未否认,面色平静,望进苏沉的眼睛。
他低声道:“若我真的没剩几年光景,你可愿意······”
苏沉怒声打断他:“这是你活不活的问题么?你可知······”
沈云归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苏沉声音颤抖:“你可知那邪物是能毁天灭地的?一旦你控制不住爆体而亡,你死了事小,整个凡修界有多少无辜生灵要给你陪葬!沈云归,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他颓然撒手,跌跌撞撞退开几步。
沈云归闻言,慢慢垂首,再抬头时,眸色已是晦暗幽深。
“我死了事小······”他缓缓重复着那句话,“苏允韶,这些年过去,你果真一点都没变。”他唇角漾开一丝无力的笑意,恍然如同一个迷路的孩童。“果然,只有天下大义这种东西,才能在你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吧。可你焉知,在这世上,有些人心中的天下,也不过只盛得了那一个人罢了。”
苏沉摆摆手:“你很用不着在这里同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说过要给你打一副好棺材,用最好的材料,请最好的匠人。”
沈云归轻声笑起来。“那就多谢玉川君了。这棺材睡起来应是挺舒服,只是一个人埋在那荒郊野地里,有些孤单。半夜都没个说话的人。”
他眼中月朗星稀,隐有水光。
他每句话都似是未说完的样子,可那未说完的后半句究竟是什么,此刻苏沉脑中纷乱,并不想听。
他自始至终未叫过他一声师兄。
苏沉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许久,缓声发问:“沈澈······你曾是我乘风山弟子。你可知师父他看见你如今这个情状,会如何想······”
“这个我委实不太敢猜。可能会打断我的腿?毕竟我可是要把万千生灵都拖下水的人。”沈云归戴上了一层无形的坚硬假面,转眼间又是那不动如山的好风度,仿若刚刚的一切只是场幻觉。“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向来心大,想必不会因为我这个将死之人而气着自己······”
话还未说完,冷冽的一拳便兜风袭来。沈云归躲也不躲,任凭苏沉重重打在他颊侧。
唇角渗出血色。沈云归偏头抹去。苏沉又揪住他的衣领,却未继续发难,周身轻颤,闭了闭眼,终于一把将他撒开,自己跌退几步撞上对面的冷墙,无力地蹲下身去。
无尘心还在腰侧的暗袋里剧烈跳动。苏沉从未如此烦躁过,丝毫不想去管,恍然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你······还有什么谋划。”他听见自己涩然的声音。
沈云归做下的这些事情现在看来并无结果,怕是在织一张更大的网。这张网已织到了这个地步,断没有半途而废之理。只是苏沉不知道,那人煞费苦心布置的终局,究竟是什么。
露重霜寒,凉月披身,他有些冷。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足有一世那么长,二人都没有说话。
沈云归踱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扶住他的肩。半晌,叹了口气。
“没有了,允韶。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苏沉抬头望定那人。
沈云归笑道:“怎么,不信?我就知道你不信。”说着指尖灵力汇聚,一点血色红光毫不犹豫地拍进自己额头。
苏沉惊了一跳:“你······”
沈云归喉间漏出微不可察的半声闷哼,拉着苏沉站起身来。他的掌心温热,指尖却是冰凉。
沈云归一字一顿地道:“不为别的,给你求个安心。”
他这是用了锁魂咒。那是个冷门咒法,中咒者接下来的一月都无法自如使用灵力,一旦强行破咒,则必然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万分痛苦不说,甚至会有性命之忧。现在沈云归竟对他自己用了。
沈云归撒开他的手,温声道:“好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允韶,我知道你想带我回乘风山。”
苏沉的喉头被什么哽住了,一时间讲不出任何成段的字句。
一片细小的花瓣被风吹过来,摇摇晃晃地落在他发梢。沈云归抬手,替他轻轻拂去。
“我跟你回去。”
四月初八,石榴花开得正好,热烈得如同火苗一般。微风怡人,街面上热热闹闹一派祥和。叫卖的叫卖,游春的游春,杂耍的杂耍,观花的观花,细柳亭轩间,鸟儿成双成对清啼。
苏沉走在街面上,只觉得日头晃眼,无甚踏青的兴致。一旁的程念远倒是心情不错,置身于一派春日胜景中,满意地瞧着他被捆成根大棒的左臂。
苏沉忍不住幽幽发问:“念远,你这一条胳膊已擎在天上瞧了整整三日了,可瞧出什么名堂没有?”
那日在登仙楼他虽然走得早,但对后来发生的一切也略有耳闻。程念远忘形水的药效不知不觉间已过,可以正常说话了,他略有耳闻。这胳膊是怎么伤的谁给包的,他也略有耳闻。
只见程念远强压喜色:“唉,这个,陆姑娘她委实包得太紧了些,太紧了些。”
话虽如此,可苏沉看他一双嘴角几欲升天。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念远,你跟陆姑娘······”
“清清白白!”程念远一愣,随即斩钉截铁地发誓,“我俩只是治了个伤,旁的当真什么也没做!”
苏沉眨眨眼,心道,你这个表情如此耐人寻味,怕是当真想做些什么。他摇了摇头,换了问法:“你与陆姑娘从前······”斟酌一番,道,“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程念远意料之中地面色一窘,实诚地答:“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忽然,话锋一转,“唉,但不过都是些陈年往事罢了,且说来话长······”瞥他一眼,试探道:“不是我不拿玉川君你当朋友,只是这个东西吧,讲起来有些费时间······”
苏沉闻言知趣。纵然他很想听,可看来人家并不想说,自己就不必去寻那不痛快了。笑了一笑,道:“没什么,我只随便问问。”
然而,程念远歇了半晌,倒是主动来他这里寻不痛快了。
“玉川君,你与沈兄······可有三日没说话了?”
苏沉冷不丁一个趔趄。程念远伸手欲扶:“看路看路。哎呀,玉川君你怎么老是要摔。”
苏沉干咳两声,拾起些面子,干巴巴地道:“我与他也,也没什么。”
不想程念远这小子是个以怨报德的,还不依不饶上了:“玉川君你是与沈兄吵架了吧?”
苏沉无法,,只得敷衍回他:“算是,算是。小吵,小吵。”
正巧二人行至一座禅院旁。这禅院今日却是比往常热闹得多,香客盈门,亦有僧人在门外向过路信众赠予香药糖水。苏沉滞涩的脑子转了一转,这才想起来今日四月八,为佛诞日,院中想来是在举办浴佛斋会。
有大眼睛的小沙弥向他二人递来香药糖水,苏沉双手合十行过一礼,端正接过来,路过禅院门口时向里望了一望。不过想了想,还是不进去了。此种场合人太多,他一向不大喜欢。
若是二师弟周霖在,他应当会喜欢这个热闹。想到此,苏沉的神色却暗了一暗。周霖是个活泼闲不住的性子,虽有些不着调,但有时也挺讨喜。怎奈苍天无情,那少年还未及长成,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间,自己作为师兄,竟也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苏沉抿了抿唇,将心中泛起来的苦涩一点点压平。
却听程念远捧了小沙弥给的糖水,举头望天,一脸惆怅道:“唉,今日沈兄没来······若是他来了,也是要拜一拜的。”
沈云归?又关他什么事?苏沉一挑眉。他现下不大想听到这个名字。
沈云归自那日对自己用了锁魂咒,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边饮酒一边透过窗子看街景。苏沉不放心,再三确认过,那锁魂咒确实是生效了,若沈云归他再想动用灵力,必然会承万刃加身之痛,反噬重伤。少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苏沉于是卸下了些许防备,只等程念远这几日将那些守塔人送回羽族,便将沈云归带回乘风山。
至于带回去以后要如何,他是一点也想不出。要杀要剐听师父的吧。
“他?拜佛?你莫要被他骗了。那人大抵是进去看热闹的。”苏沉心里有事,随口敷衍道。
不想程念远无片刻迟疑,认真道:“不不不,这一路沈兄只要是经过寺院,管他是大禅院还是山野小庙,热闹或是不热闹,总是要进去拜一拜的。”
苏沉讶然,又朝那禅院中望了望,只见香客跪于蒲团上闭目合十极尽虔敬。以沈云归那个没心没肺作天作地的样子,会做出如此有诚意之举么?他不信邪:“你既这么说,那你沈兄拜佛都求些什么?”
程念远挠挠头:“这个······”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人们拜佛都是求那些大差不差的,譬如长命百岁家人康健之类。可沈兄不同。我总听到他跟住持说,要超度什么人。那人的名字我倒是没听清。”
超度?苏沉心中疑窦顿生。
二人继续前行,渐渐将禅院抛在身后,踏上一片开阔的山坡。绿草青青,程念远不知想了些什么,沉默许久,又开口道:“玉川君,若无什么大事,就别和沈兄置气了。”
苏沉摆摆手:“没有。”却听程念远接着将那后半句说完:“······他很在意你的。”
苏沉轻声道:“在意?在意又能代表什么?我与他并无什么特殊的了不得的关系,他就算离了我也并非活不了。既如此,两个人又为何非得拴在一处呢?”摇摇头,“就因为他在意我?这世上在意我的人多了。”
明明心是软的,可他也不知为何,吐出来的字偏偏冷硬得像是顽石。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程念远用手指绞着衣襟,垂了眼道:“可沈兄在遇到你之前,我与他同行的这段日子,我总是会觉得他······很难过。”
苏沉不作声,递出一个疑问的眼神。
程念远接着道:“啊,也许也不是难过,只是很孤独。”
苏沉想了想,憋出几个字:“他?他没心肝的,成天乐着呢。”
“不是的。我这次遇见沈兄,感觉他与几年前大不一样了。”程念远摇摇头,“从前他并不是这样。”
“玉川君,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见他哪个晚上安睡过。不是站在窗前看月亮看到天明,就是借着烛火一遍一遍地擦他那截断剑。”
“断剑?”苏沉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什么断剑?”
“就是他原来的佩剑,那柄逐云。不知为何断成了好几截,他总贴身带着一截。”程念远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以沈兄的实力,好像也不需要在怀里揣什么利器防身。想来那断剑,是对他有大意义的。”
说句实在话,此次重逢以来,程念远对沈云归身上的种种奇怪之处已然疑惑许久。沈云归嘴上一样同他称兄道弟,可他总感受到一种与从前不同的、淡淡的疏离。就好像沈云归总是对着月光斟两杯酒,另一杯却不是留给他程念远的。
他曾有幸赶上过一次沈云归入眠,是那人倚在窗前喝醉了。梦中,沈云归抱着那截断剑,模模糊糊在唤一个名字。他刚想凑近听清楚些,那人便睁了眼,眼中水雾朦胧。看清程念远的脸后,又飞速将那层水雾压下去,谈笑如常仿若无事发生。
程念远一度觉得他沈兄的精神状态极其堪忧。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他纠结着要不要找个郎中来给沈兄瞧一瞧。还没等找,沈兄就将玉川君捡了回来,自此精神大好。
于是程念远真心实意地感谢苏沉,玉川君他,是个好郎中。
没想到好郎中玉川君在听说那截断剑的事后就一直杵在原地,泥塑木雕一般,不说话也不动。程念远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企图唤回他的魂儿。
苏沉被他一晃,倒是反应极快,打着哈哈道:“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那剑······真是可惜了。”
程念远觉得这个好郎中依旧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有些着急,还欲说得更清楚些:“剑,剑倒也没有那么可惜,我是说沈兄他······”
却见苏沉面上一凝,神情骤然变为严肃。
苏沉推推程念远,示意他看向远处:“念远,你可还认得那是什么?”
程念远只觉得他在故意引开话题,并不上当:“玉川君,事情还还没说完呢,我又不是三岁孩童,用不着·····”
苏沉打断他:“我也不是孩童,用不着逗弄你玩。念远,你看那猫,你可认得?”
程念远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住了。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一只白爪黑猫,一瘸一拐地穿过河堤,朝二人跑过来。近看那黑猫的一对眼珠是翡翠一般的绿色,身上的皮毛却破损多处,伤口焦烂,犹在淌血,凄惨无比。
那猫他们都认得。
二人对视一眼。黑猫将身体拖至他们脚边,立即像个破布口袋一般倒下了。苏沉默然,极轻地将它抱起来,万分小心地望进那双翡翠色的眼珠。
黑猫眼里居然在淌泪。它艰难地在苏沉怀中翻过一周,将苏沉前襟蹭得满是血污,而后哀鸣着朝一个方向挣动。
猫头昂起的方向直指远方一座荒山。程念远和苏沉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脚下生风,朝着那处飞掠而去。
黑猫哀叫着引路,终于,二人在一座幽暗嶙峋的山洞前停下了脚步。
程念远想也没想,抬脚就欲迈进去,却遭苏沉的玉川剑挡了路。苏沉小心地将黑猫交给程念远,认真道:“里头情况尚不清楚,你手臂还伤着,莫要逞强,我先进去看看。”
话说到这份上由不得他不从,于是程念远抱着猫立在原地,目送玉川君孤身执剑,迈进了那方未知。
这山洞极其古怪。里头似是住了吞光的怪物,还没走两步已然伸手不见五指。苏沉将衣领向上拉了拉,试图将那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多少隔上一隔。
越往里走,地面越是湿黏,像是长了滑溜溜的青苔。他一颗心悄然提起些许。若真是普通的青苔就好了,可是只怕······
苏沉在这一片黑洞幽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他没有贸然照明,将气息都压低了些,怕引来旁的什么东西。愈往深走,在极度压抑的死寂中,苏沉忽然捕捉到一丝微弱呻吟,伴有铁链挣动带出的声响。
那呻吟声似乎有些熟悉,还有那只猫······苏沉心下大骇,灵力在指尖瞬时汇聚,玉川剑铮然出鞘。
金色的光晕一下子照亮了这方从未见过天日的幽暗。
血色,唯有血色。
苏沉自认定力还算不错,见到这番场景却也是胃里一阵翻腾。他皱眉强压呕吐之感,眯着眼将一切瞧了个清楚。
满地都是碎肉,混着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和早已辨不清眼耳口鼻的头颅。腐烂的气味难以阻隔,铺天盖地地溢满了鼻腔。脚下那股黏腻之感来自于地下那层厚厚的、不知积了多久的血浆,而那血浆早已成了令人作呕的乌黑。
在这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中,跪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形。那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辨不清面目。四条粗大的锁链自空中垂下,带着斑驳锈迹的尖利铁钩穿过琵琶骨,强行将这具已然不剩几分生气的残躯吊在了半空。
那人逆着光亮抬起头,苏沉对上了一双记忆犹深的眼。印象里那双眼看过来时总是神情倨傲,含着掩饰不了的嘲讽与不忿,一度让乘风山众人恨得牙痒痒。而现在那双傲气的眼里却血丝密布,绝望又濒死。
那人费力地看清了苏沉的脸,喉咙里挣扎着发出几声含混的气音,破烂的唇角扯开一个像从前一样轻蔑的笑。
苏沉快步走过去,在他身前半蹲下来,粗略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势,又伸出手指去探那人的脉。
“墨灵那头···蠢货····本来我还指望它能去,去搬来什么样的救兵,没想到···竟然,是,是你····”那人气若游丝,说话间口唇溢出血沫,“苏允韶,你看,看我今天这个地步,你可快意·····”
苏沉用一颗续命的参丸暂时堵了他的嘴,眼看那人咽下去后,灰败的脸上有了几分人色,才伸手握住那穿过人体的铁钩。
动手前,他瞧定了那人的眼睛。
“是谁?”
那人一愣,眼瞳中居然翻出滔天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吐出字来。
“···风溟教主····和,和南千秋·····!”
程念远在外头擦着汗走了半天,向里头探了三四次脑袋,洞里才隐隐传来声响。先是铁链当啷声,压抑残喘声,最后是明显沉重起来的脚步声。
苏沉半拖半抱着个人形走出来。那人浑身是血,琵琶骨处两个贯穿前后的狰狞血窟窿。他怀中黑猫一见那人,瞬间呜咽一声扑上去,也不顾皮毛上又挣裂了好几道伤口,血流如注。苏沉扶着那人,看了一眼程念远,目光有些疲惫。
程念远拨开垂落的乱发,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神情大骇,后退几步,失声道:“叶展!竟然,竟然是他!他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了!”
苏沉摇摇头:“回去再说。”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洞口。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