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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晌午的食肆总是热闹。
      “刚出锅的香酥虾--香飘十里的高粱酒哎--客官您里边儿请!咱百味居包您吃好喝好!冒汁流油的烤鸡刚出炉,客官进来尝一尝--”门口吆喝的小二瘦得像麻杆儿,嗓门却大,引得过路人频频注目。
      百味居在青州小有名气。那道令十里八乡都赞不绝口的香酥虾已经卖了五六年,每到晌午必定食客盈门,桌椅都常常不够。
      青州山环水绕人杰地灵,单是坐落于此的仙门大宗乘风山,便每年都引得无数修士前来投奔。是以青州渐渐成了个好汉成群豪侠扎堆的宝地。
      苏沉通情达理地觉得,既是好汉,讲的便是一个纵情潇洒快意恩仇,闲来无事谈论谈论仙门大宗的奇闻异事自是没什么。食肆又本就是喝酒吃肉享受生活之地,各位好汉说话声大了一点也没甚不妥。
      可如今这兴致盎然七嘴八舌,似要将房盖掀了的气势,却委实令他震惊。
      “哎,听说了么?南疆羽族的九幽塔!前几日啊,不知道让谁给烧啦!”
      “真的假的?”
      “我的消息还能有假?”
      “不是吧!那羽族可是凡修界数一数二的大宗,那势力,说句实话,就连乘风山都逊它几分。而那九幽塔,我跟你们说,可是羽族的禁地,平时看守严得跟什么似的,连只虫子都飞不进去!岂能让人说烧就烧了?”
      “可别不信,我那时刚好路过南疆,远看那烟气窜起来百丈高,羽族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消息千真万确。我听说那九幽塔里还有人的,那塔毁了之后,有一小队人仓皇逃窜出来,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我只是更好奇,百年基业一夕即毁,倒是谁有这么大能耐·····”
      此言一出,人们的好奇心又给勾得更甚。
      当今凡修界就那么几个大宗门,各据一方相安无事已有多年。东海的风溟教,西关的平沙堂,江北的南斗阁······修士们七嘴八舌赌了个遍,到头来却觉得,哪个都不可能,亦是哪个都有可能。
      苏沉移开了视线。此时正是溪水潺潺,草薰风暖的春三月,繁樱团团簇簇压满枝头,远远望去树树烟霞。
      他的处境略略有些尴尬。他并非是好端端在食肆里坐着,而是如同一片薄纸般贴着百味居的外墙,立在光线抵达不了的幽深处。
      确实有几分窘迫······但是作为一个杀手,他的暗杀目标就在里头端坐,他不盯紧了不行。至于自己为啥进不去······
      人穷志短,虎落平阳。没钱,吃不起。
      许是太久不曾关心此类俗务,那一个两个大宗大派,苏沉现下光是听到那些名字,都觉几分陌生,那叫什么九幽塔的地方更是从未听说过。这两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竟果真是一番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了么?
      柔嫩的淡粉色花瓣被春风裹着落在鼻尖上,苏沉抬手拂掉,回过神,却听得那帮修士不知何时已换了话题。而换的这个话题,好巧不巧,他之前听到过很多次。
      苏沉把头微微侧过一个角度,从窗缝间可以大致窥见食肆里头的景象。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李兄,你之前同我说要投奔大宗门修炼剑术,刚刚说了这么多,你这一路北上,要投的究竟是这里的乘风山,还是再北边的平沙堂?”
      他对面坐了个紫衣年轻人,手边一把精致华美的佩剑,看模样是个剑修。那剑修喝了口酒,嗤道:“要投自然得投那最好的。平沙堂门生混杂,不过是些鼠辈。论剑道,乘风山倒是出了有真本事的。”
      他声音并不算小,话音刚落,有人恍然大悟:“想必兄台口中那有真本事的英雄,便是前些年名噪一时的玉川君吧。”
      苏沉一愣。
      果不其然,此名一出,食肆内骚动渐起。
      “玉川君?可是那位玉川剑出,天地失色的玉川君?”
      “除了他还能有谁!那可是整个凡修界年轻一辈真正的翘楚,剑术当真是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他为人想来克己端方,严守君子之道。当年东海那场大灾劫都还记得吧?幸得玉川君赶去相助,扶危济困,才使许多人不至流离失所,饿死街头。此等义薄云天之举,真担得起一声英雄。”
      “我们剑修,若有幸能向他讨教一二,这辈子就值了啊······”
      “想什么呢你!玉川君也是吾等凡人能接近的?哪有时间去教你啊!”
      “是啊,近来也没有他的音信,听说已经在乘风山闭关好几年了呢。”
      苏沉叹了口气。
      手边之物一圈圈地缠满了漆黑的布条,低调得有几分丑。他用指尖戳了戳剑柄。即使隔了层东西,那剑入手仍是冰凉,让他想到能包容一切不安的,月夜下沉静的深湖。
      脸上的人皮面具糊得很不舒服。
      苏沉总是有想把它剥下来扔了的冲动,却从未付诸实施过。他自问现在干的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容貌上的障眼法施得多一些,对于保住他这条小命,总归不会有什么坏处。
      话在众人口中转了一圈,最后又转回到紫衣剑修那里。只见他强压着眼底的炽热之色,维持着面上的端方,叹道:“几年前他扬名凡修界之时真可谓一骑绝尘,各大门派与之同辈的剑修皆成了无名无姓的手下败将,任他们在底下如何挣扎,也半点撼动不了玉川君的地位。要做剑修,就得做他那样的剑修。”
      “是啊,咱们大家辛苦修炼,为的就是站上这凡修界的顶峰!若是跟那些手下败将一样,岂不成了鼠辈,那还有什么意思?”
      “哎,说得是啊······”
      众人皆是一派感慨万千,兼有啧啧叹声在各处响起。
      苏沉站得久了,脚底有些发麻,微微动了动。他对于这天南地北的论调无甚兴趣,目光微动,将食肆里端坐着的目标又锁定得紧了一些。
      却眼看着那目标清了清嗓子,开了腔。
      苏沉一挑眉。
      “一骑绝尘?我看未必吧。”轻笑声在食肆角落里响起,声音不大,却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送到了众人耳朵里。“那所谓玉川君的实力只是过得去罢了,却还没有你们说得那么玄乎。你们一派胡吹,将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实在很没必要。”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处。
      角落里颇不起眼的一桌,做了两个年轻公子。方才开口那人施施然呷了口茶,月白色袍襟清辉流转,举手间端的是一副潇洒慨然的风流。对面穿蓝袍的那个年轻人皱眉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他却不以为意,含笑抬眼,扫过厅中神色各异的芸芸众生。
      似湖面落石起涟漪。先是窃语声渐起,逐渐又炸开了锅。不知是恼他对玉川君那句“只是过得去”,还是恼他对他们那句“一派胡吹”,有几个小剑修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有性子急的,当即跳出来对那白衣公子吼道:“你又是何人?看你连把佩剑都不带,你又不是剑修,哪来的资格来点评当世第一剑修的玉川君?”
      更有甚者连珠炮似的发问:“你说玉川君不是一骑绝尘,那我问你,精龙峰比武连续四次夺魁是假的么?你倒说说有谁配成为我们玉川君的对手?”
      白衣公子面不改色,又呷了口茶,方不紧不慢地回道:“这还不好说?南斗阁的陆长亭,羽族的程念远,乘风山的沈澈,不也同那人差不了多少么。”
      此言一出,又将食肆里这锅滚水激荡得更甚。
      有人愤慨道:“陆长亭一介女流,修的又是星盘推演之术,当年同玉川君打成平手不知是用了什么妖法,也好拿出来说的?”
      有人叹惋道:“那程念远的实力也还不错,可那性子也太软了,明明是个大好男儿郎,偏十几年都被圈在羽族闭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以称作侠士?又能成什么气候?”
      更有人嗤之以鼻道:“其他两个倒还好,只是那沈澈,又算个什么东西?说是玉川君的同门师弟,如此近水楼台,就算天天跟着玉川君偷学个一招半式,也该小有成就才是。可你们猜怎么着?那沈澈也是天资愚笨,学了那么久,不仅连玉川君的影儿都追不上,前几年更是突然灵力尽失,成了废人一个。这样的人,怎么也拿出来跟我们玉川君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驳得不留情面,那白衣公子却也不恼,听得最后一句,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你们玉川君?敢问你是乘风山门下哪位?玉川君和你什么关系?看你一句一句如此情真意切,难不成他是你爹?”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跳脚:“我并不在乘风山门下,虽说如此,可玉川君是整个凡修界的玉川君,无人不仰慕钦佩!你怎么,你怎么敢······”
      白衣公子摆手:“行了行了,你有这吵架的工夫,不如赶紧回去修炼。不然以你的资质,将来可能连那······”顿了顿,玩味一笑,“废人一个的沈澈都比不上。”
      说罢,他便好像再听不见任何人的驳斥或谴责,浅笑着将身子坐直了些,一派不动如山的好风度。而后,略带些玩味地,向对面那个不怎么透光的窗缝投去似有若无的一瞥。
      好巧不巧,苏沉和那人的目光正正撞在了一起。
      慌乱间苏沉只看得清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头原本无悲无喜,是江河湖海般的幽邃,却陡然间生出些疑惑和笑意。
      苏沉灰头土脸地收回目光转过头,仍感觉后脑两道灼灼。
      ······别是自己的小把戏太过拙劣,被人家一眼看穿了吧?可倒也不用盯着这么久······
      今日出门前为何不算一卦?他颇有些沉痛。索性不再鬼祟行事,从暗处走出,轻轻拂去黑衣上头蹭的薄灰,大大方方地往街上去了。
      若是被发现了还盯什么?这个目标不好对付,行走江湖切记小命要紧。
      苏沉想起方才那一双含笑的眼,硬起头皮,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目不斜视地只看大路,目不斜视地终于快汇入了人群······
      许是太过专注,没有看路,苏沉目不斜视地,啪地一声,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正正好摔到一个人面前。
      尴尬,尴尬至极。
      苏沉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掉了一地的面子,故作沉稳地准备起身。可方才那一下,膝盖和硬实的地面实实在在地相撞,已然疼得失去了知觉,是以一下子还没起来。
      忽然有只手攥住了他持剑的小臂。
      那手纤长白皙,指节分明,苏沉顺着往上看,看到月白的袖口。
      苏沉有些不祥的预感,千万别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暗暗祈祷,却在抬起头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心如死灰。
      正是那白衣公子。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那人的目光在他剑上停留半刻,又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然而,出乎苏沉意料地,那人一个字都没说,只轻轻将他扶起,眼底是不甚明显的若有所思。
      没发现?
      苏沉亦是无言以对,假笑着点点头算是道谢。
      半晌,那人轻轻撒开手。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苏沉当机立断,却还是故作从容地假笑着点点头,而后转身没入人群。
      许久,那二人还在原地。蓝袍公子皱着眉开口:“那人是谁?”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唇角漫过一丝笑意。那笑意极轻,他的目光如同一根拉扯不断的线,系在苏沉自以为匿于人海的背影上。
      百味居里,黑瓷茶盏旁,天光透过窗缝,碎玉般洒下来。

      薄暮暝暝,夕阳已有一半入了青山之后,只余天际一线泛紫的云霭。
      沈云归和程念远出了城,一路无言。
      进树林走了一段,前头的沈云归突然放缓了脚步,二人并肩而行:“在想什么?不妨说与我听听。”
      见他不作声,又道:“可是今日在食肆因我之言,连带着众人也将你贬了一通,所以气有些不顺么?”
      程念远闻言轻叹口气,摇摇头:“沈兄今日在酒肆与众人辩论,很出了一回风头。可我只怕当下不是个出风头的好时机。这一路上我都怕有被你惹怒了的修士跟上来找麻烦,若只是在城里还好说,若是一路跟到这里来······”
      沈云归笑着打断他:“我一直留心着呢。咱们可还没那么大能耐,说两句话便引来一堆仇家。后头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程念远微微低头:“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我久别重逢,便有缘能顺路同行半月,期间你又仗义出手相助,才救下那些我羽族九幽塔的落难流孤,于情于理我自然都是万分感谢的。可如今几十条人命都被托付在我手里,我不能不时时为他们想着。”
      沈云归拍上他的肩:“我自然是明白。但是念远,若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紧张得过了头,于他们,于你,都是无益。”
      二人说着,渐渐行至密林掩映中一片邻溪的开阔地。草间树旁七零八落坐了些人,皆是尘泥满面,一脸倦容,十之八九身上还带着伤,只扯块衣服草草包了。几十个人,皆是男子,看面容,有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也有尚未及冠的半大少年。
      见程念远二人过来,领头的忙咬牙撑着起身迎过来:“公子······”
      程念远加快几步走过去,将一路提着的两个食盒递到他手里:“赵叔不必多礼,也不用多言。快将这些吃的分下去吧。”
      食盒打开,是从百味居买来的肉饼,因两个食盒一直有灵力罩着,即便过了许久,那饼仍冒着热气。领头那人名为赵烁,按着顺序将饼一张张分下去。可叹他们在疲累饥饿间仍未忘了礼数,皆是对程念远二人出声谢过,才开始狼吞虎咽。
      沈云归顺手拿过旁边的水囊,到溪旁打了清水。回来先递给离他最近的那个少年。那少年看着只有十几岁,脸色格外苍白,一条腿上渗出血迹,拿树枝和布条固定着。他显然饿极,那饼又干,没吞两口便被噎住,忙接过水急急灌了些,这口气才算顺下去。
      沈云归蹲下身:“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少年口中塞得满满,闻言一愣,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朝领头的赵烁看过去。
      赵烁亦是皱了皱眉,看向程念远。程念远道:“不妨事的,这位沈兄是自己人。”
      少年得了应许,猛嚼了几口,费力地吞下食物,低声开口道:“我叫不方,今年十六了。”
      沈云归似是垂眼思索了一瞬,而后抿唇轻轻揉了揉他沾满尘灰的头发。
      他喃喃道:“这么好的年纪,当初是有何想不开,非要入了九幽塔?又是有何想不开,非要留下?”
      明明是个极普通的问,不方闻言却是瞳孔一震,紧闭着嘴不出一声。
      沈云归却好像没注意到一般,不以为怪,也似乎根本没想要这个答案,微微笑了笑,起身与程念远并肩而立。头顶枝叶掩映间划过鸟儿清啼。
      程念远看着这些人,见他们形容狼狈疲惫至极,却仍紧紧握着手上的兵器,休息时也不敢放松。他叹气道:“一直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这些都是精挑细选,奉命守塔的忠心之人,没想到九幽塔遭难,最可怜的竟成了他们。一路被追杀不说,还得躲躲藏藏,连天日都见不得。”
      沈云归看起来有些好奇:“久闻羽族九幽塔的大名,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程念远垂目沉吟:“那地方虽说是我羽族建的,可我确实对它知之甚少。我姐姐只告诉我,那是羽族存放一个重要珍宝法器的圣地,我再问她其他的,她都不与我说。我在羽族这么多年,她也从不许我靠近那个地方。”
      沈云归自然知道,他口中那个姐姐便是羽族的族长南千秋。他偏头看了程念远一眼,极浅地一笑:“之前外头一直盛传,羽族九幽塔可以实现人心中愿望,不知这是真是假?“
      “啊,这传闻沈兄也听过?”程念远道,“确实有过这样的说法。我此前也找我姐姐问过,但她多一个字也不说,只告诉我不能去。她既都这么讲了,想来那地方现实中应该凶险得很,那些传闻只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沈云归若有所思:“也罢。世上哪有那么多遂人心愿的好事情。“
      程念远忽然想起什么:“哎,若九幽塔真像外头传的这般神奇,沈兄三年前为何不去?果然,看来沈兄也是不信的。“
      沈云归沉默许久。
      三年前?
      程念远见他不语,以为自己口无遮拦触到了他伤心事,有些无措,急忙道:“可程山主是绝世高手,现下沈兄你的实力已然恢复,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必放在心上。”
      沈云归一顿,想起来他在程念远这边的说辞是,自己当年心灰意冷,在乘风山闭关,幸而师父寻来了绝世灵物,辅以独门医治之法,这才使他恢复如初,甚至再有精进。
      这说辞也就程念远能信。
      沈云归抬头,拨开额前一缕碎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浅笑道:“也许当年我真的动过那心思,念远你不知道罢了。”
      言罢,余光忽然瞥到远处树后一闪而逝的黑色衣角。沈云归忽然提上几分兴味。
      是那个人······他从百味居一路跟到这里来,竟也不嫌累。
      程念远毫无觉察,还在安慰:“以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
      沈云归微微颔首,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道:“此番在青州休整得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再过两日便启程回羽族?早回去一天,对他们来说也就安全一分。”
      “说得是。听沈兄的。”程念远道,“离家已有好一段时间,说起来我也有些思念故土。”
      沈云归自顾自去伤员中间查看了一圈。
      回来时,他换上一副担忧的神情:“有几个伤号的情况不太好。想来,买些伤药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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