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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撼山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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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里……”
奚道酬浑身不自在,尤其熬不住薛见山看他的眼神。
“我十八岁时原与你一般高。”对方看来不想解释,只轻飘飘撂下这么一句话。
奚道酬略一琢磨,拍手道:“不度阁?你十八岁时就来过洛都啊。”
薛见山抱着胳膊,远远看着前方高台,说:“要不然呢,和你一样躺在婴儿车里哭鼻子么?”
哦,薛见山好像见过他很小的时候。奚道酬心想,这真不公平,改天,他也要去万象境找儿时的薛见山玩儿。
“我不要跟你斗嘴。”
“那你既然来了,想必前边的回忆你也了解,我正好奇宇文斯是怎么在两年之内成为撼山邺新堂主的……白亏了孟郁行对他那么好。”
薛见山声音凉凉:“你漏了一个人。”
“宇文瑄。”
奚道酬面上讶然,的确,宇文瑄应当是从小跟着宇文斯才对,但宇文斯寄人篱下,根本不可能照顾到这么一个小孩子。而且,宇文斯恨宇文家之深,又怎么会留下宇文家的血脉?
万象境受主人心境感应,又倒回到五年前。
丞相府。
几个下仆拖着一个瘦弱的少年,随意扔到洛都郊外,与晋州的交界处。
“那时你祖父背后就是巫神,巫神没有随着奚如轶去伏州,而是留在了稷山居所在的晋州。”薛见山解释道。
宇文斯命硬,被府上的人打得奄奄一息,以为必死无疑,才将其扔到了郊外。
可他偏偏没死,缓缓睁开眼,月色掩映下,他看见一个戴着动物面具的神秘女人,一身素白衣裳,长发如人一生的妄念痴缠于身侧,着实骇人。
莫伏霄幽幽如鬼魅的声音响起:“真是漂亮的少年……你注定命不该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登上权力之巅,让那些蝼蚁都匍匐于你脚下,生杀予夺……一切都如你所愿。”
满身血污的宇文斯抓着地上枯枝烂草,挣扎起半口气,双眸晦暗又空洞,他绝望到懒于询问女人来历,只顾喃喃,仿若魔怔:“真的吗……真的吗……我该怎么做?”
巫神的面具似笑非哭,女人声音说:“今夜,去明鸳楼。你会遇见一个人,他可以助你改变一生的命运。”
宇文斯凄惨地笑了两声:“你不要我付出代价吗?”
“自然有代价。就是……交出你的半副躯壳,半颗心脏,作为傀儡,也作为与你交易的筹码。你若是往后有主意了,却损害我的利益……”
话似乎还未说完,可下文却显而易猜,万象境知会主人心思,于是这个月夜悉数消散,又回到五年后洛都热闹的牡丹夜市。
烟火如流水一般飞溅于广袤夜空,在一处无人的花栏杆附近,几点火星飞流而下,孟郁行想也没想,撑开外边的披风,遮在两人头顶。
宇文斯正面朝孟郁行,两人就莫名挨得很近,外面烟花依旧,透过披风便忽明忽暗的,孟郁行忽而俯下身来,说:“喂,我娘催我娶妻很久了……”
宇文斯掀起眼皮,抬手意图推开孟郁行,然而却被那人摁住,于是只能垂下眼。
“你什么时候答应?”
宇文斯又带着半分错愕抬眸。
耳边再次炸开丛生的烟花,想必很是绚烂吧。
借着光,宇文斯看到孟郁行红通通的耳朵,感受到他的手掌抚过自己的脸,而自己却没推开他,竟然接受了对方的吻。
心挖了一半又如何?
宇文斯必须承认,他就是喜欢眼前这个人。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孟郁行对他更好了。
……
奚道酬拂着衣角,托着脸颊,蹲在牡丹花丛边,薛见山则是倚在栏杆上,俩人气氛凝固,难得没开口。
奚道酬捧着脸,眼光跟着宇文斯和孟郁行,绕到不远处的客栈,他愣愣说:“去客栈了哎。侠义山庄离得很远吗?”
薛见山晃晃长腿,轻轻拱了一下奚道酬的腰,说:“等不及了呗。”
奚道酬一脸迷茫,抬眼看薛见山:“什么等不及,那更应该回家啊……”
话毕,他忽然懂了薛见山话外意,然后红了脸:“我以为宇文斯不喜欢孟郁行。”
他说完就走,虽然不知道去哪里,但十分想要避开薛见山。
“可能又是故技重施,为以后坑害人家铺路罢,”薛见山看透本质,“又喜欢,又要利用。”
末了他三两步追上奚道酬,抓住奚道酬的手,说:“还是我们单纯。”
“不像那个没心没肺的宇文斯,我的阿酬有本事了,只会对我好。你说是不是?”
奚道酬瞥了薛见山一眼,缓缓抬起手掌,就看见掌心一条暗红纹顺着纹路蜿蜒,直连着他戴的玉扳指。
薛见山满意笑笑,挑眉说:“这是一个咒法。”
“功能也很狗血,你但凡出意外,我担着。”
“你既然不愿意告诉我去做什么,也不想带上我,那我就自己待在浣尘别苑等死好了。”
“干嘛不信我。”奚道酬果断打断薛见山的话。
而后,他就抱住薛见山,说:“此事非比寻常,那些人摆明要你的命,你之后就好好待在浣尘别苑吧,等我回来。”
薛见山眸色沉静,脸色凝重,却忽而笑起来:“你有没有发现,个子一般高特别适合——”
奚道酬耳朵一红,一把推开,唤出万象境:“时间不等人!”
……
镜中,两年后。
冗夜,血月高悬。
撼山邺两个守门的弟子抱着剑瑟瑟发抖,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揉下来额头上影子晃晃的呆毛,说:“师兄,今天这月亮好诡异啊……像不像月亮上罩着个血淋淋的布袋人皮啊……”
另一个拿剑鞘夯了他的脑袋,气嚷嚷道:“有空多看点科学书……不要迷信神鬼!”
他话落,就见血月方向,一玄衣男人凌空而来。他疑心是看岔了,再一揉眼,死前最后一幕,是尸首分离。
“——撼山邺?”
“呵。”
“弱爆了。”
这男人一身戾气,腰间一把暗沉的古剑甚至未出鞘。
剩下那位小师弟吓的连退半步,瞥着玄衣下皮肤冷白不似活人的魔教教主,抱头痛哭:“求您饶我一命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老母年迈卧病小儿三四个嗷嗷待哺……”
薛见山斜睨他一眼,嗤一声,拂拂袖子,撼山邺入口朱红大门以及围墙便化作一滩血水,窥天教三千修士便明目张胆一齐闯入这富丽堂皇之地。
乍然间,撼山邺各个殿堂灯火通明。
“窥天教来了!”
“魔头来了!”
有修士站在薛见山跟前,禀报道:“教主,撼山邺就是不一样,贼有钱,每个宫殿都富丽堂皇,依我见,月涌宫珍奇异宝最多,还有名贵丹药……”
“肤浅。”
那修士悻悻离开,又有一个激动满面的来了:“教主教主,我发现啊,撼山邺铺地板的是皇帝的龙袍,咱把要不那些衣服偷走,直接托人告上朝廷说撼山邺谋反!”
“愚蠢。”
薛见山眼见一个走了一个又来,烦不胜烦,他通过修士被种下的巫蛊,提醒此行的根本目的,是为拿撼山邺的秘籍,预计杀人数为三二一。
此时,孟郁行和宇文斯就躲在撼山邺一处房顶上,蒙着面,同样穿着黑衣,正等候时机动手。
孟郁行随意找了个撼山邺弟子盯着,默默学习以攻术为主的撼山邺身法,甚至见到漂亮的招式,还能暗地里拍手叫好,宇文斯以为他很惬意,一转头,却发现这人额角挂着豆大的汗珠。
宇文斯毫不嫌弃地给他捋捋头发,轻声说:“别紧张啊。”
孟郁行被他说中心事,反倒握住对方的手:“今夜,不是生,就是死。死后无人问津,生来却能光宗耀祖。”
宇文斯眼神黯淡片刻,便偏过头去,说:“会赢的。”
“对。我们要赢,尤其要给你出恶气……我一定手刃宇文老贼。”
宇文斯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雪花恰在此时纷纷扬扬落下,掩盖迷蒙血月,他伸出一只手,接了片碎琼一般的雪花,坚定目光,说:“时候到了。”
……
奚道酬裹紧外袍,抬眼看着这场诡异的风雪。
窥天教修士夺秘籍而去,在鸦色深夜下通过巫蛊窃窃私语,似乎在说……
巫神的信号?
他不自觉皱起眉,来到月涌宫,就避在珠帘后。
不消多时,以孟郁行为首的侠义帮闯入月涌宫。
孟郁行身上早已血痕累累,鲜血流过暗沉旧迹,他抹一把就笑过。
想当年,他父亲誓死不向权贵低头,终被砍死曝尸菜市口,他接手侠义帮,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实现那些下层百姓的愿望,为他们争取权利,而不是终生匍匐在肉食者的威压之下。
如今,他很快就要实现这个夙愿。借窥天教铺好的路,秘籍被盗取,正是人心涣散,泰山将崩之时。
“宇文老贼!别躲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吃我一刀!”
……
宇文斯就守在月涌宫前,和剩余的侠义帮弟兄将月涌宫包围起来,一些投降的或是故意留着未杀的撼山邺弟子都被绑在外面。
“少庄主,这天降的风雪真是愈发猛烈了……你看那边的天,苍白白的,真是奇怪。”
宇文斯坐在宫殿台阶上,面容被雪光衬得毫无血色。
“无碍。不用担心。”
其他侠义帮的弟子纷纷上前凑热闹,说:“孟大哥那么厉害,不出半炷香,就会杀死宇文老贼,我们侠义帮终于要出人头地啦!”
“哈哈哈,等喝过孟大哥喜酒,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孟郁行其实一直都未告诉众人宇文斯的真实身份,侠义帮的只知道他是他们庄主的心上人,而且即将娶回家的那种。
宇文斯低着头,却忽然听得一人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撼山邺既然是皇帝扶持,大厦将倾……朝廷却一丝动静都没有,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宇文斯蓦地抬起眼,朝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戴着动物面具,漆白的脸,血红的唇,鬼魅一般痴缠着的黑发……数年前,郊外幽谧月下做阴暗买卖的情形,忽然浮至眼前。
他瞳孔骤缩。
你难道后悔这笔交易了?
你若是敢后悔,我现在就让你成为一具半人半蛊的骇人腐傀儡。
你忘了吗?你有半副壳子,半颗心脏都在我那里。
哦对,他现在已经成型了,会说话了,你还给他取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宇文瑄。
而你这辈子无法拥有的,他都会替你得到。他是你的理想啊,他是你在污浊尘世最完美的寄托。
宇文斯顿时头痛欲裂,心如绞刑。
就在此时,月涌宫内飞出一把狂刀,就堪堪扎在宇文斯身侧。他的眼睛只扫过刀光,就认出是孟郁行的……难道出事了?
“孟郁行!”
再顾不得那么多,宇文斯迅速抽出当年孟郁行送给他的剑——这是这把剑第一次出鞘,因为孟郁行总是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他一进门,止步,便看见宇文老臣横尸在地,孟郁行脸上的血还在不断渗流,面上带痛倚靠在殿墙。
然而孟郁行一抬眼,看见是他来了,笑意立刻拥上俊脸,忍着一身伤,大步跑过去,将宇文斯高高抱起。
“小牡丹!我们赢了……你知道吗,我现在虽然浑身伤、但我一点都不痛!”
他说罢,原地抱着人转了几圈。
宇文斯垂着头,抱着孟郁行的脖颈,他眼中却缓缓流下泪来。
外面风雪更盛。苍茫了一片。
长剑随主人心而动。
宇文斯喃喃道:“可我不想你赢。”
一把剑,蓦然从背后穿透了孟郁行的胸膛。
霎然间,热血飞溅。
宇文斯闭上眼,那个人的血染他半身。
鲜血伴随着泪水,一道滴落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中。
要他死,他都想不到,这一剑是他喜欢那么多年的人,亲手刺的。
“你……咳咳,为什么?”
宇文斯站在他面前,仿若失心一般:“我再也不会一袭红喜袍与你成亲了……因为,你送我的这把剑……在当年,我就取好了名字——”
“哈哈哈……”
“它叫埋骨啊。”
几声凄惨笑意,悉数渗在月涌宫浮华的殿堂内。
巫神为这场演绎背叛的戏码拍手叫好,送来天边怒卷的雪风,以及助宇文斯大权在握的最后一手。
孟郁行苦笑一声,他已经不知道该为谁难过。
他一抬头,看到殿外他侠义帮的兄弟,原本要冲进来争个你死我活,竟然皆在一阵煞白与浓黑的掺杂中,渐渐被风雪吸走了魂魄,化为人皮飘飘落地。
“他们——宇文斯!宇文斯……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可以死,可是我的兄弟们,他们妨碍你了吗!!”
孟郁行撑着最后一口气,他眼中布满血丝,将埋骨剑从血肉中抽出,怒握手中血剑,剑尖直指宇文斯。
宇文斯脸上毫无怯意,他一步步逼近那剑所指,孟郁行却仍不忍刺出那一剑,直被逼到冰冷的墙壁。
“你打不过我的。”
“从前和你比试那么多回,我只是想试探你的功夫长进没有。”
“你的每招每式我都有解法。”
“哦。还是受到你说奚韫怀比武招亲,见招拆招的启发。”
“是你输了。自始至终……你从未赢过我一局。”
“包括七年前的初见,那也是我有意为之,不过跟你睡一觉罢了……此后便能死心塌地的,你也是真傻。”
宇文斯轻轻夺过埋骨剑,再次往孟郁行胸膛狠狠扎去,断绝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孟郁行最后一点意识尚存时,他看见,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跑过来,扯着宇文斯的衣角,喊那个人……
父亲。
呵……
怎么会喊他父亲?孟郁行死寂一般闭上眼,心想,他这短暂的一辈子,真的是荒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