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二营 ...

  •   景闲玉巳时方起,他披了厚裘,将帽子也戴上,裹得严严实实,陈执中方才同意领他去议事堂。

      定远侯府构建简练,后院圈了一方湖水,一到冬日湖面便冻得滑如铜镜。回廊上厚厚的积雪还未扫除,陈执中恐景闲玉行走艰难,便找了根木棍给他当拐杖来使。

      靴子陷进雪里,踩出两长排脚印,景闲玉看积雪有薄厚,像是不久之前有人走过,之后又覆了新雪,便闲谈似地问:“你进侯府多久了?”

      “也没多久,先前唐将军一直不肯收我来着。”陈执中牢牢地盯看着景闲玉的脚下,唯恐景闲玉脚下一滑,再给栽进湖里去。他见景闲玉行走顺畅,又道:“稀了奇了,昨日郎中还说先生摔得不轻,估计要卧榻一段时日,怎的先生您今日看起来好像比以往还要更灵便了?”

      景闲玉脚步一顿,将半身重量都压在木棍上,他两手扶着拐说:“这便要谢谢你给我拐了。”

      “竟这么好使。”陈执中挠着头道:“先生不要与卑职客气。”

      景闲玉矫饰步伐,放慢了速度,将脚印踩出一深一浅的雪坑,他随口道:“来了侯府之后可有什么不习惯或是不解之处?”

      陈执中道:“没有。”

      景闲玉心道这也太难了,直接问吧恐惹了疑心,拐着弯问吧全赖这人愿不愿意与你多说。他想到柳争,倏忽又想起头顶的长忆,心想靠着长忆或许能先找到柳争。

      景闲玉思绪百折千回,忽然又听得陈执中吞吐地说:“唐将军日后若同先生问起卑职,您能不能帮卑职说说好话?我还是想跟着唐将军去军营里头。”

      景闲玉‘嗯’一声,他看雪花如落叶般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前路似罩在雾中。远处有了人声,他见廊下走过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便指着那人问:“大雪迷了眼睛,你帮我看看那是谁?”

      陈执中顺着他手看去,眯着眼说:“那处方向是后宅,那人应当是侯夫人。”

      “侯夫人身旁那人。”景闲玉光凭一道虚影便认出了那是流光,可他不知流光在此是何身份,只能试探道:“看那人身量应当是个男子。”

      “好像确实是个男子。”陈执中眯着眼又瞧了会儿,惊喜地说:“瞧这身形,莫不是唐将军!”

      陈执中话刚说完,便见得景闲玉面露急色。景闲玉在腰间摸索了一阵,忧心地说:“我腰间的银袋不见了,你快顺着来路替我回去寻一寻。”

      陈执中忙道:“行,我快去快回,先生您先去前面廊下避避风雪。”

      陈执中调头往回走,景闲玉支走了人便往那人影方向走去。

      廊下侍从正在清扫积雪,见景闲玉走过便避身退至一侧,景闲玉走到近处,终于看清了那黑衣的脸,果然是流光。

      流光也瞧见了他,两人隔院对视,只匆匆一瞬。景闲玉见那女子倏忽拱手躬身,极为郑重地朝流光揖了一礼,他见流光移开目光,也对那女子回了一礼,瞧着似比平时还要乖顺。

      亭下女子显然对流光也颇为满意,景闲玉瞧不清她的脸,却见两人又热络地聊了约莫一刻钟。他见那女子抬袖掩唇,颇为欣愉,两人并肩又行了一段,方才分道离去。

      景闲玉想快步追上,却见黑袍一拐,并没有等他的意思,径直走向了一处院子。他见那院门口守着一人,士兵装扮,流光朝他伸臂,那人见流光掌心扣着的令牌便恭敬地退到一旁,侧身让他进院。

      景闲玉忖量少顷,也跟身走上前,院门口这人见到景闲玉便恭敬地拱手道:“孔先生也来了。只是郎中方才进去,夫人也特别叮嘱了这几日不许人搅扰了世子,先生改日再来罢。”

      景闲玉往里瞥视一眼,见流光已经推门进屋,面前人又拦着不放,只能作罢。不过他已有一点可以确定,流光并不是什么将军,应当是位郎中,还是侯夫人从外头请来给世子看病的郎中。

      景闲玉沿路回到了湖边,他在廊下立了片刻,怎么也不见陈执中来,倒是风停雪霁,湖面风光渐显明澈。他绕湖游了一圈,除了扫雪清路的几个侍从,再没见到其他人影,便决定先回去找一找陈执中。

      回廊积雪尽被扫除,景闲玉手拿木棍原路折回,直到快回院时竟见陈执中从另一头疾步回来。

      “先生!”陈执中立马跑近来,他道:“您去哪儿了?我方才回去湖边寻您,没见着您人,我便又去别地儿寻了一番,可叫我一通好找。”

      景闲玉支着拐,瞧他跑得两颊微红,似有急事,便道:“银袋找到了?”

      “还没有……”陈执中指着院里说:“我回来时撞见了抃先生,抃先生说侯爷有事要寻您。”

      陈执中见景闲玉提袍进院,就跟在他身侧小声地继续说:“侯爷没来,抃先生一个人来的。抃先生回了院子也没回自己屋,一直等在您屋外,说是定要等到您回来。”

      景闲玉刚跨进院还没走几步,就瞧见院中石桌边背身围坐着个人。那人白衣似雪,红绸似血,正悠哉悠哉地在煮茶。

      柳争掀开壶盖,瞬间热气腾漫、茶香四溢,他闭目嗅了嗅,倏地转身拱手推身,朗声道:“在下请先生赏脸与我共清心也。”

      装模作样。

      景闲玉抿唇忍着笑意,对陈执中摆摆手,示意他先离去。

      陈执中转身走开,心中却嘀咕个不停。他一直听闻这位抃先生入府最晚,脾气却大得很,尤其与孔先生不对付,可是这今日一见,哪有半分脾气的样子?

      景闲玉将木棍丢到一边,坐在柳争的对面说:“有事就说,装腔作势的小心让人生疑。”

      “什么装腔作势?”柳争举杯奉上,颇为诚心地说:“侯爷差我来陪你解解闷,唯愿我俩人冰消雪释,往后能同心同德。”

      景闲玉推开柳争奉来的茶盏,折扇拍了拍他脸,道:“半点便宜你也要占,好好说话!”

      “真是侯爷叮嘱。”柳争变脸极快,他脸颊贴着折扇,眼中的诚心瞬间变成佻笑。他道:“不过侯爷说的含蓄,只说同住一院,你又有伤在身,让我莫要与你起争执,我纠合他话中之意,悟出了这许多。”

      “就你会悟,谁有你天资聪颖。”折扇倏忽一转,景闲玉将柳争发顶的雪顺手扫落,又道:“你还记得百花楼那小姐曾说过他叫什么?”

      柳争道:“唐行。”

      “唐将军……”景闲玉道:“唐姓,或许正是此人。”

      “应当不是。”柳争摇头,“就在昨夜,马市被敌军突袭,唐将军已经死了。”

      “难不成都是巧合?”景闲玉以扇敲腿,忽然道:“我见到流光了,他也在侯府里。”

      柳争舀出热茶说:“我也见到了,还有照舞。

      照舞还躺在床榻之上,她面容苍白,愁眉不展,并没有要醒转的迹象。流光坐在床沿,将她的手紧握在手中,一遍一遍地念说:“小舞,回家了,我们回家。”

      照舞神智昏沉,她像是被困在了阴暗一隅,四周如浓墨般的黑沉,周遭既吵闹又冷清,有时热得人燥心,有时又如堕冰窖。

      “小舞,回家了。”她听得有人喊她,声音从遥远的远处飘过来,飘到耳边时已变成了‘世子。’

      照舞猛然睁眼,寒风刮面。

      她听见轰耳的铁蹄声,前面高马上的青年身披重甲,脊背坚挺,他用马鞭指着前方的高坡,高喊道:“世子,翻过坡我们就到了!”

      照舞也在策马疾驰,她手紧勒着缰绳,身后跟着同样疾驰的铁甲,他们迎着寒风在旷野里狂奔,像是漫天雪夜里结队的狼群。

      马蹄登上山坡,唐演喝令了队伍,他踩着马背站起身眺望坡下,皱着眉说:“今夜怎么这么安静。”

      照舞驱马与他并齐,还未来及得开口,便听得身后马叫嘶鸣,‘砰’地一声,立时有人喊道。

      “敌袭!敌袭!”

      几百斤的槊棒被人从黑暗中像箭矢一般投掷出来,紧跟着冲跑出一群身壮如熊的人。他们齐刷刷扎进马群,只靠一身蛮力便将队伍打得乱作一团。

      长枪戳出去,只要戳不死,下一瞬便会被长枪顺着力扯下去。一锤子挥下去,脑浆与热血齐迸,这群人野蛮得不像人。他们没头脑地冲撞进队伍,被扎穿前还砸烂了马的脑袋。

      唐演勒着缰绳,他持枪发令,“往回跑,谁都不许掉马。”

      他们与这群人力量悬殊,唯一的优势便是马。这群人手拿重槊,骑不了马,今夜敢在此处围堵抱得应该是同归于尽的决心。

      只是他们怎么敢袭击马市?!

      唐演咬牙咒骂,“这群孙子!”

      钢刀割破喉咙,照舞横臂一挥,热血照着面喷洒一脸,她抬手抹了一把,对唐演喊道:“今夜这打法好久没见了,你瞧着眼熟不眼熟?”

      “阿骨木!马市的地形没人比他更熟悉。”唐演的枪比照舞的刀更有力,他刺穿匈奴的胸膛,却被槊棒横扫打断了马腿。他借着前倾的力将枪戳得更深,最后一个翻越下马,才哑声道:“我以为这孙子已经死在了族群争斗中!”

      唐演话音未落,便听得背后风声一紧。他长枪横扫,迅速转身,宽刀与枪身擦出火花,刀擦着他手臂划过,在铁甲上留下一道刀痕。

      那人一刀不中便立即又侧刀砍出,长枪竖在身前一挡,唐演被砍得退后几步,身后又立即挥来一棒。唐演下腰躲过,长枪跟着一挑,戳在那人腰间,他奋力一拔,满目猩红。

      “操!”唐演咒骂一声,吐了一口,大刀瞬间又逼到了眼前。

      “用你们的话来打招呼。”阿骨木道:“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唐将军。”

      唐演照着他的脑门劈砍而下,切齿道:“你这孙子真是命大,族里属你最能活了吧?”

      阿骨木狠笑,“我活着送你走。”

      黑夜里交锋声不止,唐演也渐渐失了体力,他的长枪已经戳不穿匈奴的胸骨,与阿骨木的对打也越来越费劲。

      阿骨木这人极其狡猾,他自知不是唐演的对手,狂砍几刀就躲在自己人的背后,用槊棒抵挡长枪,自己从中寻找破绽伺机出手。

      唐演看出了他的意图,阿骨木今夜是不准备退了,这帮孙子今夜有备而来,冲的不是马市,而是二营,这不是阿骨木的打法!

      “唐演!”

      唐演心神不安,忽听得一声暴喝。他长枪扫过,挡下致命一击,回道:“我没……”

      唐演趁着空隙冲那边瞥了一眼,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接着他冲那边狂奔过去。

      “小舞!”

      照舞见唐演冲过来,手中长枪随之掷来。她感觉面上一热,视线被鲜血遮盖,跑过来的人影渐渐变得模糊。

      照舞心中一惊,耳根又钻进另一道声音。

      “小舞,回家了。”

      那一声声‘回家了’似带着魔力,渐渐抚平她内心的惊骇涛浪,编织成一道道缓和的溪流。照舞渐渐变得平静,旷野的嘶鸣声和铁戈声一道散在风里。

      她又在风里睡沉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