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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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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谷场上尘土微扬,孔唯立书记立在石碾旁,声音洪亮地宣讲县里的新令:各家各户拿了鼠、蝇等“五害”去村委,便能换些钱钞,虽则不多,却也实在。
场边几个半大孩子眼睛早亮了,脑袋挤在一处叽叽咕咕,心思早飞出了会场:“我家有旧笼子!”“后山柴堆洞多,夜里铁定能堵着大老鼠!”兴奋的低语在风里窜动,仿佛那叮当作响的硬币已攥在了脏乎乎的小手里。
深秋的打谷场,空旷处新画了数个白灰圈子,村民正将消毒药水仔细泼洒其上,进行“除五害”的卫生清理。
忽而村小学校方向传来沉闷声响——一间旧教室不堪风雨,轰然塌陷。尘灰散后,幸仅一名留守教师手臂被飞溅的碎瓦划伤,狂奔而来的村民忙将其扶出。
于是课桌板凳匆匆迁入村中祠堂。
那教师臂上裹着简单布条,又立于陈旧的供桌前,高声备课。讲课声穿透祠堂幽深寂静,与远处打谷场隐约的药水气息,一同飘散在深秋微凉的空气里。
孟东踱进祠堂时,天光正斜斜地切过那些蒙尘的祖宗牌位。受伤的教师姓陈,臂上裹着布条,正给几个拖鼻涕的娃娃讲“观刈麦”。孟东倚在门框上听,嘴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陈老师讲完,孟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陈老师,‘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之后,您漏了‘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吧?白居易《观刈麦》里的悲悯,全在这后头了。”
陈老师猛地抬头,像被黄蜂蜇了,手里的半截粉笔“啪嗒”掉在青砖地上,裂成几瓣。他教了十几年村小,何曾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祠堂里,一个闲逛的后生竟能随口点出他讲解的疏漏,字句分毫不差。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那眼神里的惊疑,如同见了鬼魅。
翌日清晨,孔唯立书记那裹着浓重乡音的喊声就撞开了孟东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孟东!你小子有墨水!陈老师伤了胳膊写字不便,祠堂的娃儿不能晾着!这课,你先顶几天!”书记蒲扇般的大手拍在他肩上,不容分说。
孟东回到他和周明博同住的小土屋,竟有几分少年人得了新玩具般的兴致。他翻出自己那本边角卷得像咸菜叶的《古文观止》,凑在昏黄的油灯下,手指点着书页,嘴里念念有词:“明日……就从《曹刿论战》讲起,‘肉食者鄙’,娃娃们该听得懂……”灯花在他专注的眉眼间跳跃。
夜沉得如泼墨。门轴一声刺耳的呻吟,冷风裹着湿气猛灌进来。周明博站在门口,身影被屋外浓稠的黑暗吞掉了一半。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额角,水珠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死沉死沉的信封,那纸被雨水泡得发软,边缘已洇开一片污浊。
“明博?下工了?怎淋成这样?”孟东放下书,起身要去拿干布。
周明博没动,也没看他。他的目光直勾勾地钉在脚下的泥地上,仿佛那里有个吸走他所有魂魄的深渊。半晌,他喉咙里滚出一个破碎的、不像人声的气音,像濒死的兽类最后的呜咽:“……我爹……没了。” 他猛地将那个湿透的信封拍在桌上,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信封口裂开,露出里面一张同样湿漉、却白得瘆人的纸,上面几行冰冷的印刷字,像烧红的烙铁——打石场劳改犯周直,于昨夜脱逃,在通往省城的货运专线旁……发现遗体……系卧轨自杀……
孟东脑子里“嗡”的一声,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眼前剧烈摇晃、碎裂。白天那点代课的新奇感,备课的专注,瞬间被这冰冷的噩耗碾得粉碎。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舌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周明博那摇摇欲坠的肩膀。
周明博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他没有嚎啕,没有质问,只是更深地佝偻下去,肩膀剧烈地抽搐着,牙齿格格打颤,发出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压抑到极致的、从骨髓里挤出来的悲鸣。那声音低哑,却比任何嚎哭都更绝望地撕扯着这间小屋凝滞的空气。他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进膝盖,只剩下那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剧烈抽噎,和窗外呜咽的冷风纠缠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扑得东倒西歪。孟东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凉。桌上那本摊开的《古文观止》,书页被风掀起,哗啦啦翻过,“曹刿论战”的字迹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模糊而遥远。祠堂里明日等着他的琅琅书声,孩子们好奇的眼睛,此刻都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眼前这蜷缩在墙角、被巨大悲痛彻底压垮的身影,和桌上那张被雨水泡胀、无声宣告着死亡的白纸,成了这寒夜里唯一真实而残酷的存在。风声呜咽,穿过破败的窗棂,也穿过两颗骤然坠入冰窟的心。
“我明天回去沪城。”
“我去弄个介绍信,跟你一起去。”
孟东看着窗外的雨幕,没有犹豫,冲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