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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北海季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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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武弘等人背向而驰又漫无目的的奔跑像一场无声的宣泄,擦肩而过的风带走了他心里的困惑、烦恼以及痛苦。
夜幕降临时,他们停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面前是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流,脚下踩着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的路,一旁矗立的长杆上挂着个有点旧了的纸皮灯笼,两岸遍生半人高不止的菖蒲。
看上去像是一座废弃的老码头。
生跑了这么一段,两人都不由地喘起粗气,终于缓过来的揭园朝前走了两步,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是哪里?”
归海淙跟了过来:“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应该在有水的地方讲。”
揭园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湿润泥土和草叶味道的空气,低头看了看,坐在了码头临水的木板上,双腿悬在水面上方,倒有几分童趣。
“为什么?”
“因为我诞生在有水的地方。”归海淙学着揭园的模样坐下去,但他忘记了自己穿的斓衫远比揭园的要长,这一坐,蓝灰色的下摆立刻被河水洇湿成了深灰,他不甚在意地忽略了。
这里很安静,有高高低低的虫鸣和风声,除了他和归海淙没有其他人,没有捉妖师和妖,没有揭家和圣家,也没有等待他揭开的真相和出师未捷的暗恋。
“诞生?”揭园望着水里倒映的被水纹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内心前所未有的放松,“那是很久以前了?”
“是……认识揭暄以前的事,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归海淙慢慢地说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就好像是为了把我关在你的门外面。”
被戳中心思的揭园搭在木板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我想了很久,又觉得不止是这样,其实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地对你敞开过门。”
可归海淙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惊讶地回眸,正对上归海淙充满真挚的眼睛。
当初他搜索归海淙时注意到网络上有个关于归海淙非常热门的话题,就是——如果被归海淙深情地注视一分钟会怎么样?
话题下有几百万条回复,五花八门的,有说会幸福地晕过去,有说会心跳加速,有说会反复爱上,也有说会产生幻觉......他并没有全部看完,只是匆匆浏览了点赞最多的几条。
不过,他现在得到答案了——会失去理智。
变得完全不像自己。
“这个故事,揭暄也听过吗?”
滴水汇川,百川归海,需要亿万年的变迁,可决堤只要一刹那,在这一分钟的注视后。
揭园努力堆砌的那道防线,坍塌了。
几乎在话出口的同时,他就后悔了,揭园挪开视线,一手撑着湿漉漉的木头边缘起身,却被归海淙拦住。
“别走。” 归海淙没给他再一次逃跑的机会,“除了你,不会有任何人听到这段故事。”
揭园顿在那里,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你还记得那一天,你说除了我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归海淙手里拽着揭园的衣角,又不敢太使劲。
“嗯。”揭园一点头,他当然记得,那天的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冲到归海淙家里说了那么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那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
“我现在,除了你也没有其他可以倾诉的人了。”
一句话说得可怜兮兮,揭园忍不住去看说话人水光潋滟的眼眸,没能说出个“不”字。
他重新坐下了,声音轻飘:“你说,我听着。”
归海淙心满意足,却没有松开手里那片薄薄的布料。
“两千多年前,我诞生于北海,那是一个人和妖都到不了的地方,荒芜而辽阔,传说中的天之尽头,通仙圣地,只有仙才能长留。”
“于是,踏进北海成了许多修仙者一生的夙愿,可惜他们弄错了顺序,并不是踏北海而成仙。”
“而是成仙者才有资格进入北海。”
“因为北海不属于仙界,它是仙界的门户。”
归海淙的声音漂浮着,有种怅然的怀念,他望向碧波荡漾的河面,仿佛那就是他所讲述的北海。
“而且北海也不像传说那样住着许多高深莫测的仙人,偌大的北海其实只住了一位仙君,”归海淙说着冲揭园笑了笑,“还有我。”
“他叫季望,不过仙界的人都喊他长阑仙君,他生得好看,只比我差一点点。”
“你们人间有个词,光风霁月,我觉得特别适合形容他,他给人的感觉就像雨雪过后的晴风明月,那么明朗干净。”
“他总是在笑,从来不会生气。”
归海淙提到这位名为季望的仙君时,声音里透露的那种情绪似乎达到了顶峰。
“他对你很重要。”揭园说得肯定,归海淙的语气他太熟悉,跟他每次想念父亲时一样。
归海淙也在想念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他留在了北海?”揭园猜道,否则这样重要的人怎么会从未出现在归海淙身边。
“不。”归海淙摇头,“他陨落了。”
简单的四个字,尾音落下时如同一声喟叹,显得那么沉重。
“陨落?仙、也会死?”这远远超出了揭园的认知,在他看来,仙人应是长生不老的代名词。
“万事万物有朝暮,有生自然有死。”归海淙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不管是仙、妖,还是人,都会死的。”
不,那是不同的,经历了父亲的意外死亡后,他选择了学医,他以为自己能够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可后来才意识到,失去亲人和面对他人的死亡天差地别。
沉溺于一个人的死亡,是无法救更多人的。
当他发觉这一点时,甚至动摇了走下去的本心。
或许他根本不适合做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揭园没有打断归海淙。
“他守了北海万载,孤寂冷清,才点化了我跟他作伴。”手指在身前轻轻一点,河面便出现一个个漩涡,掀起翻涌的水花,就像海边的浪头。
“北海的浪花奔涌不息,人间的风霜雨雪落不尽,转眼间,我陪了他一千年。”
“我们的生命漫长无比,一千年,算不上什么,我以为我会陪伴他更久更久的。”
“可惜了。”他眼中的遗憾那么真实。
“他……为何会陨落?”归海淙大概不想听到这个问题,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旁的可以相问了。
意外的是,归海淙没有露出被冒犯的不快或其他负面情绪,反而很坦然地回答道:“他是战死的。”
“他生性淡泊,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知道他最爱喝酒赏花,月下对弈,也喜欢晒太阳,睡懒觉。”
“可我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长阑仙君是仙主亲封的仙界第一战仙,他镇守的是仙界门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河面的漩涡一个个消散,重新恢复平静,归海淙望着辽阔的夜空,从领口拽出那段黑色绳子,喃喃道:“我始终记得那一天。”
揭园这才看清楚绳子上系着一小块银色的金属,像是什么物件的碎片。
“那是我第一回见威风凛凛的季望,身披银铠,脚踏灵蛟,剑锋凌云,一力当先,背影飒沓如天际的璀璨流星,领着一众仙人迎战而去。”
“也是最后一回。”
归海淙仰着头,眼中有微光闪动,声音低沉沙哑:“我从没见过北海以外的风景,也从没想过高高在上的仙人会身死骨枯。”
“他归来的时候,铠甲尽碎,仙剑折断,灵蛟葬身无尽魔域,他们只寻到了仙剑的这块碎片。”
“我一直以为我不懂人的七情六欲。”
有湿漉漉的东西从眼眶落下,归海淙伸手一摸,又冰又凉。
“我看见他脸上的伤和血——”
“原来我不是不懂,只是没有遇到伤心事。”
归海淙的声音染上浓重的鼻音:“我哭得一定很难看,可他竟然笑了。”
“他叫我不要哭,好像死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说那是他的责任,也是最好的归宿,得天地馈赠,受人间烟火,就得庇护众生,他无憾、无愧。”
“他犹豫了很久,说他唯一做错的,是不该因为一时的寂寞点化我,却忘了,等他离开后,我又该多么的寂寞。”
“胡说八道!”归海淙用手背按了按眼睛,“他有什么错?”
“他那么害怕寂寞,还一个人守着北海上万年,为了什么狗屁天下太平,用拈花的手提剑,白衣染血,仙魂尽散,弥留之际只顾担心一个微不足道没人在意的小妖怪。”
“他是不是傻啊?”归海淙再也止不住眼眶里温热的液体流下,也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哭腔。
“你说,他那么傻,是怎么当上仙人的?”
“他......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许那就是他要的自由。”揭园低着头,从归海淙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眼睛,可他语气很是认真。
“你说得对,是我乱发脾气。”归海淙像个被戳破的瘪气球,垂头丧气道,“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一点都不成熟。”
连声音都低了几个度,可以说是相当沮丧了。
这样低落的易碎的归海淙,有些陌生,又有些让人想要靠近,揭园的目光完全被他吸引,却不自知。
“不是。”像是感同身受似的,揭园想起了那些寂静夜晚独自舔舐伤口的自己,他笨拙地拥抱着身边脆弱的同伴。
“你只是想他了。”
温柔的话语像枝头落下的花瓣似的,风一卷就飞远了,却又像神箭手弦上脱手的那支羽箭。
正中归海淙的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