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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月明星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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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看傻了?”武弘奇怪地伸手在揭园眼前晃了两下。
揭园双眼发直地看着画上的那张脸,他的记忆力向来极好,虽然没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对亲眼见过的一切都留有印象。
而这个人他刚好有这么个印象。
“你说……他就是熙和?”
光从揭园的表情去看,其实看不出什么,他眉眼平平,抿着嘴角,每一条表情肌都还在原本的位置。
但他的心里正掀起惊涛骇浪。
武弘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坦然道:“对啊,他就是阿暄的师弟,熙和。”
“是不是他瞧上去比阿暄老成些,没办法,谁让他天生长得显老!”
原来是他。
揭园的指尖抚过平整的画纸,眼睛里被风吹皱的湖面再度恢复往日的光滑如镜。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武弘摇头:“不清楚,只知道他跟阿暄吵了一架就离开了揭家,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为何吵架?”揭园的语速比平时要更慢,但武弘远没有细心到注意这种细节的地步。
“说起来也怪,他俩从襁褓时一起长大,从来没有拌过嘴,任何事情熙和都是听阿暄的。”
武弘说着说着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似的:“奇怪,好像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揭园同样陷入沉思。
“不过,你打听他做什么?”想不通的问题不想就行了,武弘很快放弃思考,转而问起揭园。
揭园抬眼看他,微微摇头:“好奇。”
“你跟阿暄真是不像,他不喜欢把话藏在心里。”武弘“啧”了一声感慨道。
这话让揭园一愣,才道:“那是因为他有资格说任何想说的话。”
他的语气带有一丝尖锐,武弘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又释然:“这么说也没错,阿暄的确是众星捧月一样的天才,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不知为何,揭园听出一丝异样,可那点异样在熙和的真容面前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要是揭暄死了,熙和会回来吗?”
“死?阿暄怎么可能——”武弘下意识否认道,但见到揭园认真的表情后还是说道,“他肯定会回来,不仅会回来,他还会杀了所有伤害阿暄的人。”
武弘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符合他性格的凝重,甚至是恐惧。
杀了所有人?对上了,揭园眼中闪过微光,果然是他。
他想他已经找到那个处心积虑设计自己的人了。
揭园缓缓开口:“若是有人想杀揭暄,你会猜谁?”
“当然是圣景一!”对于这个问题,武弘想都没想,就脱口答道。
这个回答没有超出揭园的意料,目前他所见过的人里,有心又有力会杀揭暄的,当属圣景一。
“你和揭暄一起长大,他一定很信任你。”揭园又道。
武弘挺了挺胸膛,十分骄傲:“何止如此,阿暄最信任的就是我了!”
揭园颔首:“明白了。”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和阿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暄说要我帮你,却不说你要做甚。” 武弘手撑着桌沿,往揭园身前靠近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我和揭暄是怎么一回事。”揭园垂下视线,“或许不久后我们都会得到答案。”
“不久后是何时?”武弘又问。
“试炼大比或者更早。”揭园淡道,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半开的窗。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明日还要赶路。”
武弘似是还有话要说,他先是站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而后又停住,背对的姿势让揭园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他的语气比往常要深沉许多。
“不管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就如同过去的十几年,我会不问缘由地答应阿暄的所有要求,完成他的所有嘱咐,这一次,我同样会如他所愿,尽力帮你。”
“反正我这一生,都将如此。”
“做他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值得相信的同伴。”
他说的很诚恳,说完也不等揭园回复,便推门走了。
木门大开着,上半扇是镂空的花纹,用雪白的纸覆盖,目光一直向外延伸,会触到半人高的实木栏杆,陈旧而坚实。
“是吗?”揭园伸手关上了木门,木头与木头相撞发出闷钝的声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圆圆的太阳彻底被地平线吞没,与之交接的是玉盘般的皎月,银辉洒照人间。
又一个承载无数悲伤和痛苦的日子终结于此时。
冷夜微光,窗缝中钻进的风掀动桌上被压在烛台下的信纸,哧哧作响。
被吹起,落下,又被吹起,再落下,直到莹白纤长的手指抽出了薄薄的信纸。
响动声停止了。
黑暗里,烛台上的半截蜡烛倏地亮了。
短暂的沉默后,金红的火焰朝上空窜了窜,轻而易举地吞噬了那张纸。
夜晚总是宁静悠远的,只要屏息去听,好像能听见非常遥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千年前。
青瓦微动,木窗吱呀,窗格里透出的光,熄灭了。
“星稀月华孤,你在赏月。”白色衣角翻飞,与月色重叠。
归海淙仰躺在屋脊边,听到声音也没有起身,显得异常安静。
揭园抚平衣角,在他身旁坐下,同样仰望天空。
“月色甚好,只是……”没有星星。
“月光太亮,挡住了星星。”归海淙枕着自己的胳膊,懒洋洋地说道,“我也是懂一点常识的。”
揭园弯了弯唇,又很快收回:“你……似乎很开心。”
“因为没什么值得不高兴的。”归海淙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人的侧影,夜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扬起,露出精致的侧脸和耳朵,月光下肤白如玉。
没什么值得不高兴的……揭园默默地咀嚼这句很平常的话,许久才又道:“重新回到这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仔细听,他的语气十分古怪,不像在问别人,更像是一句自问。
可归海淙望着云雾里的月亮,回答了揭园:“不是有你吗?”
揭园猛地看向他,眼神里是捉摸不定的光,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仓促说道:“归海,屋顶太冷,我要回房去了。”
说罢,他就要跃下屋檐。
“阿暄。”
归海淙淡淡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温柔,更加缱绻,像一个编织好的美梦。
又或者说,像猝不及防间困住路人的沼泽。
揭园的双脚被无形的沼泽缠住,挣脱不能。
“你……”他很久都没有回过头去看身后人是何表情。
归海淙似乎也不在意他是否回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再见到你,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认出了我。”揭园,不,是揭暄缓缓回头,执着地指出了这一点,声音里的颤抖悄然出卖了他。
而归海淙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对。”
他终于站了起来。
“直到你出现在这里的前一秒,我都以为,你们是非常像的,可你来了。”
“你每靠近一步,我都能更清晰地意识到,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甚至连脚步声都不相同。”
“他从来都不喜欢看星星,他喜欢看云,就是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一样的云。”
“他也不喜欢喊我归海,他喜欢连名带姓地喊我,好像那样就能跟我划清界限。”
“他讨厌笑,也讨厌哭,拼命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强大坚硬的人。”
“可他其实装得不好,生气的时候会咬着牙不作声,高兴的时候右边嘴角旁会露出小小的梨涡。”
“不知道多有意思。”
“最重要的是,他叫揭园,昭然若揭的揭,满园春色的园。”
说着说着,归海淙停下了,看向揭暄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的茫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如此了解揭园。
他……
“你爱上了他。”揭暄直直地站在风里,与归海淙相对而立。
风像是被两人的情绪感染了,忽地张狂起来,揭暄本不大的声音几乎在出口的瞬间就被吹散不见。
因而归海淙问道:“你说什么?”
揭暄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是试图笑又失败了,但他还是努力地勾起唇角:“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细心的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归海淙语气仿徨。
“本想等过后再说的,不若今日便同你讲罢。”揭暄抬手将散落额前的碎发向后抚平,一如当年般温润如玉,谦谦公子。
“我死前始终在后悔,当日于晏景山上对你说的那些诛心之言,我那时急于说服自己……”
“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归海淙没有想到揭暄会突如其来地提及陈年旧事,更没想到是一句道歉的话。
即使过去了一千年,那天揭暄说过的每个字他都历历在目。
“你说,人妖殊途,无论好坏,妖就是妖,跟捉妖师永远不是一路人。”
“你说,我最大的过错,是生而为妖。”
“你说,我不该欺骗你,更不该靠近你。”
归海淙瞪大深邃精致的眼睛:“你现在告诉我——”
“这些都不是真的?”
“归海淙——”揭暄朝归海淙伸出手,却被归海淙躲开。
“太迟了!”
“太迟了,阿暄!”
归海淙眼中有泪:“就算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怨恨过你,也已经太迟了。”
“我被这些轻飘飘的话折磨了无尽的时间。”
“我对这些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笃信不疑,你却说不是真的?”
“那什么才是真的?”
他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是你我的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