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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云泥之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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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怪不得归海淙讨厌过去,怪不得他提起过去总是满眼悲痛,怪不得即便过去一千年,他仍然念念不忘。
那个天之骄子般的揭暄,无数人交口称赞的宥阳公子,年少时便志得意满的揭小天师。
代表着光明、正道和希望的揭暄。
竟然,死了。
归海淙喜欢的人死在了最好的年纪。
“是谁……杀、了他?”简短的几个字却说得格外艰难,仿佛有砂砾不断划着喉咙,声音也因此变得沙哑干涩。
“我不知道。”归海淙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这句话。
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的揭园却没法接受他草率的答案。
“不知道?”揭园尽力压着嗓子,不想惊动隔壁的武弘,可心里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填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以致他无法停下这些本不该由他来说的话。
“朋友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不找凶手,不问真相,就这样放任?”
“你不是——”喜欢他吗?
后半句话被生生扼在喉咙口,揭园愕然顿住了动作,他蓦地意识到,那种情绪,是积压在心底的嫉妒和郁闷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到底是因为归海淙不知道揭暄的死因而愤慨,还是因为让自己心生自卑的揭暄不明不白地死了而郁结。
又或者,他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发泄的机会,不让那些歇斯底里的情绪压抑在心里,一直痛下去。
“你们不是朋友吗?”短暂的沉默后,他改换了说辞。
听到这话的归海淙忽然抬头,仰视揭园的眼睛,他的眼眶通红,皮肤苍白,眼角处的泪痣像破晓天际即将坠落的晚星。
仿佛破碎过重新拼合的玻璃器皿。
“他死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话音未落,一滴晶莹透亮的泪从他左眼角滑落,沿着侧脸线条跌下。
一点点拼好的玻璃……碎了。
揭园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一颤,他要使劲握住那几根手指,才能阻止它们朝面前的男人伸过去。
“太迟了——”归海淙失血的嘴唇颤抖着,紧跟第一滴泪,愈来愈多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涌出,打湿了浓密的睫毛。
“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物是人非,红颜枯骨,什么都来不及——”
他的声音掺着浓重的鼻音,不复婉转,却沁入人心底。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归海淙的话含糊其辞,让人听不明白,揭园不由追问。
“当年……当年揭暄参加试炼,我不放心,悄悄跟踪过他几次。”归海淙抬手擦了擦脸,眼下一片赤红。
“却在他们返回阳城的时候不小心泄露了踪迹,被武弘发觉,我只好撒谎说已经办完师父交代的事,回来找揭暄的。”
“我一路小心翼翼,可谎言就是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刻。”
归海淙说这些话时,始终保持着望向他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
他不像在看自己,更像是透过这张面孔,看着别人。
揭园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失落。
“我们遭到一只妖的偷袭报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他,他却在死前撕破了我的面具。”
“指责我身为妖,却助纣为虐,是妖族的叛徒——”
归海淙喉间发出“咕噜”一声,像是咽下了什么似的:“他说的也没错,跟揭暄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好像真的忘记了自己是妖。”
“但揭暄不会忘记的。”
“他是个天生的捉妖师。”
“你承认了?”揭园问道。
归海淙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你也姓揭,比我更清楚吧,在他面前,我承不承认有意义吗?”
确实没有任何意义,揭园默然,他说拥有捉妖一族血脉的人生来就站在妖族的对立面是有原因的。
无论是他们身体里流动的血液还是天赋的能力,就算不修炼,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识破妖族的真面目。
只需要一滴血,就足够了。
“就是这块疤,你认出我的依据。”归海淙说着慢慢撩开长发,露出耳后那道红色的伤痕。
原来那是捉妖师的鲜血灼烧后的痕迹,揭园恍然后又替归海淙感到了不平。
在得知归海淙妖族身份前可以做朋友,说明他人品行事并无不妥,仅凭出身就反目成仇,或许太过武断了。
“知道真相后,他很生气,和我划清界限后就离开了。”
“我既难过又气愤,在山里游荡,无意中碰到受伤昏迷的阿骎,觉得他跟我一样可怜,顺手救了他。”
“后来我发生意外陷入沉睡,再醒来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
“我知道的这些都是阿骎告诉我的,但他那时候忙着想办法救我,也根本顾不上关心揭暄的事情。”
“可她……好像非常讨厌揭家?”揭园回想起初见时胡骎骎那厌恶的眼神,加上字里行间对揭家的不满。
“嗯……”归海淙顿了顿,才说道,“那是因为,后来被公认的一种说法,揭家为了稳坐四大家之首,掌握权力,暗中修炼邪术,罔顾自家只杀恶妖的家规,偷偷杀害了许多妖族炼化妖力。”
“邪术?”怎么会,不管是归海淙的描述,还是幻境里所有人的口中,揭暄都是一个正直善良,除魔卫道的正义之人,完美得让人无可指摘。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放弃正道,选择修炼邪术?
“这是捉妖联盟给天下的交代和解释,至于真假,没人能证明。”归海淙摇头。
“不过这件事被公之于众,引起了很多妖族的愤怒。”
“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揭园冷不丁说道,除了揭家,其他捉妖师对待妖族都是一概诛之,满门不留,他们没有心生怨恨,可善待他们的揭家被指杀了好妖,他们却觉得是背叛。
“做惯好事的人做了一回坏事,便成了十恶不赦。”
实在可笑。
归海淙听懂了揭园的意思,黯然道:“妖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贪婪,有虚伪,也有爱恨。”
“怎么说得清,谁对谁错呢?”
“我问过你,为什么一千年后人间捉妖师几乎绝迹,你真的不知道吗?”
月光静静铺在脚下,揭园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不知道原因,不过,”归海淙看着揭园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想起点别的,“我知道结果。”
“不是一千年后,而是在我们所处的这时间之后,辉煌的四大家,无数的捉妖师,都消失了。”
“有人把他们杀了,就像揭暄的死一样。”
“没人知道为什么。”
揭园隐约明白了:“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埋藏一个秘密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杀死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揭园转身说道。
归海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你要去哪儿?”
“我去武弘那边。”
“不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归海淙顺势站了起来,手却没松开。
“一天了,从早上到现在,你对我爱答不理的,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到底是为什么啊?”
归海淙的目光像是有温度似的,揭园只觉得对着他的那半边脸颊慢慢变得发烫。
可他没法回答。
“我没有,可能是累了。”
“怎么没有,你肯定心里有事,你总这样,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让人去猜!”
“你明知道我猜不到,你得告诉我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归海淙。”揭园忽地打断归海淙,道,“从最开始,你就说要帮我,说过很多次。”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像揭暄——”
他转过身,纯白修身的窄袍上用银线绣着水云纹,腰间环绕玉石腰带,一如既往地挺直脊背。
“你让我扮演他,我演的……好吗?”
他的声音清澈明瑟,目光静谧,如松间明月照亮石上清泉,夜色缓缓流淌其间。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归海淙愣住了。
站在面前的少年,一如他刻骨的记忆里的模样,黑发笑眼,白衣玉带,身量纤瘦却坚韧。
就算闭上眼,他也忘不了,这张脸上,骄阳般的笑容、专注谨慎时蹙起的眉以及剧烈争吵过后隐忍的愤怒。
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没有握着揭园手腕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少年的话徘徊在耳边。
那提醒了他。
这些都不属于揭园。
“可至少,我们还是朋友……”归海淙仓皇地开口说道,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
无端的恐惧感深深扎进胸口,让他难以呼吸。
许多个瞬间,他几乎将眼前人当作了另一个人,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沉默就像无尽的深海,并非人们想象中波谲诡异的幽蓝色,而是令人窒息的满目漆黑。
好像随时都会吞没掉有生命的一切。
揭园缓慢抬手,指尖一寸一寸抚过既熟悉又不熟悉的皮肤,直至光滑平整的眉间。
“我长得像他,却比他差远了。”
“他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我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揭园不紧不慢地说着,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无关紧要的闲话。
归海淙一言不发地听着,空气里有淡淡的苦味弥漫开。
随后是揭园降至冰点的声音。
“要是我死了。”
“你也会一直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