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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掠夺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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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天幕渐渐泛起鱼肚白,高高矮矮的漆黑的景物也慢慢有了模糊的灰扑扑的轮廓。
沉默良久的揭园才轻声道:“喜欢……喜欢是什么?”
他的话音轻的捉摸不定,一出口就被风卷走了,湮灭无痕。
武弘很明显地愣了愣,惊讶地看向他:“你、你不是最厌烦我说什么情啊爱的吗?”
一股子浊气在胸中左冲右撞,始终找不到出口,堵得生疼,仿佛破罐子破摔似的,揭园脱口而出说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讨厌这种话?”
他的语气有些冲,但武弘不以为忤,很快回答道:“因为你说自己是为斩妖除魔而生,没空谈情说爱啊——”
斩妖除魔,好一个为斩妖除魔而生,心怀天下,舍己为人!
难怪就算过去一千年,归海淙依然对他念念不忘。
“阿暄,你没事吧?”武弘盯着揭园有些发红的眼睛,面露担忧。
如果说这几日揭暄的情绪都不太对劲,那么今天他的不对劲好像到了一个顶峰,像是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似的。
揭园置若罔闻地摇头,再度问起一开始的问题:“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
武弘被转移了注意力,挺起胸膛,脸上浮起几分自得:“那当然!你知道的嘛,我从小就喜欢星潼师妹,等大比结束,我家一准上门提亲!”
“到时候就请你背了星潼出门!”
武弘满脸的欢喜,还待要说什么时窥见揭园魂不守舍的神色,才猛然想起揭园问的问题。
于是话音一转,又道:“喜欢就是你看见她心就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想到她就会觉得特别高兴,不管是有好事还是坏事,第一个就想告诉她!”
“最重要的是,喜欢一个人就想常常和她在一起,最好永远和她在一起!”
武弘不喜欢咬文嚼字,说的话朴实又敞亮,言语间带着青年儿郎大方而热烈的情感。
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叫作“星潼”的姑娘。
那自己呢?揭园的眼眸霎时黯淡下来,光彩顿失。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低低地说着,他却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在问出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听武弘的答案。
而是不敢触碰内心的念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个失神地望着天空,眼睛却没有装任何东西,一个则笑盈盈地眺着远方,满眼都是憧憬和希望。
很久之后,揭园才道:“天快亮了,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武弘连忙应道:“你是得回去躺会儿,眼睛下面都青了,快回房!”
两人跃下屋顶,各自回了房间。
揭园轻手轻脚地合上窗户,慢慢走到床边,归海淙睡得正香,没有被他惊扰。
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揭园才看清了归海淙的样子。
大概是熟睡的缘故,归海淙面容安详,比平时多了几分温柔,浓密的睫毛垂着,微翘的弧度在眼尾拖出迤逦的线条。
鼻梁挺直,人中的凹陷让他上唇扬起小小的弧度,加上偏红的唇色,淡化了深邃五官带来的冷峻气息。
揭园半跪在床边看了很久,突然伸出手去,指尖鬼使神差般落在了归海淙微张的嘴唇上。
柔软的温暖的感觉过电一般从指尖流向更深的地方,揭园一个哆嗦,像是被烫到似地缩回了手。
黑暗中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他蜷起手指,指尖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揭园忽然想起自己拒绝周辰时,那样的决然、毫不犹豫。
现在的他还能做到吗?
他……喜欢上面前的这个人了吗?
这个想法涌上心头的同时,倚春楼后院的那一幕也浮现在眼前,揭园无声地嗤笑一声——
世上竟有他这么悲惨的人,平生第一次谈到喜欢就已经失去喜欢的资格了。
不知过了多久,揭园蜷着的手指握成了拳,慢慢直起身绕到床尾,将自己的那床被子抱到地上铺开,睡下了。
本以为今晚发生的一切会让他难以入眠,没想到躺下不多时,沉沉的睡意便将他的意识吞没了。
东方既白,屋子里的光线逐渐变得强盛起来。
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床上闭目沉睡的人,目光由茫然转为讶然,最后牵出些伤感来。
“原来是你。”
他轻声说道,随后望向窗棂间透进来的光,归海淙忽地一动,翻了个身。
地上的人先是一惊,然后慢慢躺了回去,仿佛无事发生。
天光大亮,头却无一处不疼,归海淙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被强光一刺,又赶紧闭上。
“我头好疼!”他紧闭双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额角处,抱怨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迟迟无人回应。
心生疑惑,归海淙缓缓睁眼,侧头望去,身旁却空空如也。
他一惊,猛地坐起身来,束发的玉冠早已摇摇欲坠,被这么一震,砰的一声摔在床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刹那间散落开来,衬得皮肤莹白如玉。
归海淙顾不得这些,迅速回眸扫视不大的屋子,但很快他就松了口气。
揭园正好端端地坐在当中的木桌旁,眉目舒展,手中茶杯热气升腾。
“你怎么不说话啊,吓我一跳!”归海淙这才有功夫去撩滑落的头发,可他嫌麻烦,没有去捡床头的玉冠,而是随手变出一根石青发带,绾了头发。
揭园顿了顿,放下茶杯,一指手边的汤碗:“醒酒汤。”
归海淙一边系着腰间的系带,一边走向揭园,像是忘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似的:“醒酒汤?我喝酒了?”
揭园微微颔首。
“怪不得我头这么疼!”归海淙修长的手指草草打了个结,便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深红的汤液湿了唇边,沿着唇角一路朝下,跌落颈间。
随着下咽的动作,他清晰分明的喉结一上一下……
揭园忍不住握拳,坚硬的指甲边缘几乎掐进肉里,他收回了视线,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
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酒量差得很,逢喝必醉,都怪你,让人灌我酒——”归海淙放下碗,不拘小节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却根本没擦对地方,揭园低垂眼睑,不置一词。
归海淙更奇怪了,揭园虽然话少,但也没到一句话不说的程度,而且自从到了这个陌生的幻境里,他跟自己话还是挺多的啊。
他不禁猜道:“怎么了?难道我喝醉之后干了什么蠢事?我跟你拌嘴了?还是在倚春楼发酒疯了?”
他生来就跟这酒犯冲,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昨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情不大好就喝了两杯。
结果现在断片断得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归海淙这么说,揭园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如果归海淙记得昨晚的事,主动提及的话,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可他真的不记得,揭园心中又有些闷得慌。
“昨晚回客栈的路上,一个黑衣人把凶器抢走了。”揭园回避似地说起昨晚遇袭的事来。
归海淙果然立刻抛开了醉酒的问题,神色紧张地上下打量揭园,一迭声地问道:“黑衣人?他袭击你了?你有没有受伤?伤着哪里了?”
看着他关切的神情,揭园哗的一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大得让归海淙愣怔住了。
“我……我去看看武弘。”揭园板着脸冷声说道,从始至终都垂着眼睛,没有看归海淙。
“不是,你还没回答我,跑什么啊?”揭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归海淙却瞪着大开的房门一脸不解。
奇了怪了,难道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揭园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揭园刚走到武弘房门前,手还没抬起来,木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一张浓眉大眼的脸映入眼帘。
“我一直听着你们屋里的动静呢,这回可别想把我甩开!”武弘环抱双臂,冲揭园挑眉道。
揭园没回答,径直走进了武弘房里,坐了下来,武弘紧随其后地跟过去。
“你俩吵架了?你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啊!”武弘坐在圆桌的另一边,顺手给揭园倒了杯茶。
揭园摇摇头,喝了口茶。
“今日你跟我们一同去查案,不过,你的伤……”
“好了!全好了!”武弘言之凿凿,当场就要解开衣带证明,揭园连忙拦住了他。
“不用给我看。”
“我真好了,那么点小伤压根不用养,再说成天在客栈里待着,我闷都要闷死了!”
他的嗓门大,声音中气十足,听着就是个精壮小伙,的确不像是有伤在身的人。
揭园嫌他啰嗦,立时点了头:“等归海淙收拾好,我们就去县衙。”
武弘一听坐不住了,马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怎么这么磨蹭!”
怕不是去瞧瞧,而是去催人了。
揭园也不戳穿,自顾自地捧着杯子。
武弘大步流星地跑了,噔噔噔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隔壁,接着传来归海淙的声音。
“长风,你怎么来了?”
“谁让你收拾的这么慢,阿暄让我来监工了!你赶紧的,还得去县衙找那劳什子凶手呢!”
“别催了!我头疼得不行,能起床不错了!”
“你怎么还散着头发,你发冠呢?衣服也没穿,这一早上你都在干啥呀!”
“你等我抹完脸成不成!”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声响离得很近,又像很远,揭园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坐在桌边,手里的茶早已凉了。
在这个不属于他,他也不该出现的世界,他享受的一切,无论是友情还是尊崇,甚至唯一他以为,与他息息相关的人。
其实统统都属于另一个人。
他是个不合时宜的掠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