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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正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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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十六走到这就看见这样的场面:一群人躺在地上哀嚎,其中一个高挑的身影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本着不惹事的想法,他原本只是想安安静静的走过,直到看清躺着的人是谁。
“顾三爷,您没事吧。”宁十六跑过去。
段大的人看见有人靠近,下意识支撑着身子站起来,举起抢来的棍子便要开打。
“我不是来打架的!”宁十六吓得叫出声,那棍子在眼前停下。
“你是什么人。”
“我是雕花楼的伶人,之前被顾三爷所救,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你说你不是坏人你就不是啊?”段大不信。
这边的动静太大,引得政府守卫的人赶过来。
“这样,雕花楼离这不远,你们先派人回去通报,就说人在雕花楼,让他们来接。你跟着我将顾三爷待带回去,先躲过这些法国人再说。”
“老五,你快回去告诉段爷出事了,其他兄弟暂时管不了了,我带着三爷去那什么雕花楼避避。”三爷来找法国人谈事,人还没见着先出了这档子意外,被抓进去了更难搞,只能信他一回。
段大将顾淮安扶起,按照宁十六的指挥拐了几道弯便到了。
雕花楼的构造和京城的朱楼不一样,是在外搭建的戏台子,他们绕到内里才算是进入院内。
宁十六这次回来是为了整理师父的遗物,宁春生的房间还乱着,他让人将顾淮安放到他的床上。
守楼的张叔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便看见这混乱的场景。
“张叔,你去请大夫来帮三爷看看。”吩咐好了后,他去打了一盆水放在床头,然后拿出剪刀准备将顾淮安伤口周围的衣物剪掉。
段大见此,准备起身替他。
“你快坐着吧,伤了右手怎么帮忙啊。”
想着自己在一旁看着,料他也不能怎么样,便随了宁十六去了。
宁十六小心将伤口附近的布料剪掉,怎料发现身上有多处伤,虽不及枪伤,但也吓人的紧,为了方便大夫治疗,只得将上衣都脱了。他血流得极多,染红了衬衣一大半。宁十六拧干毛巾细细擦着他身上的血污。刚刚弄完,大夫也赶到了。
“这伤的有点重啊,又是枪伤又是棍伤。”大夫拿出镊子打算取子弹。
“你可以取吗就动手,三爷金贵着,去医院!”段大站起来制止。
“医院离这有点距离,路上再颠簸会加重伤口的。”宁十六急了,这人怎么这么犟。
“您放心,我给很多人都取过子弹。之前打仗穷苦人家去不起医院,都在我这里取的。”
段大还要再说什么,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
“让他取。”张叔引着段牧新走进来。“再颠簸一下老三更受罪。”说着从后腰掏出一把枪搁在桌子上。“好好治,仔细着点。”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大夫的动作。张叔年纪大了,宁十六让他先回去休息,自己换了一盆又一盆血水。段牧新睨他一眼,坐在椅子上喝茶。
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取出子弹,将身上的伤口涂药包扎好。
“这几天这位公子先不要过大的运动,身上的伤过多,左手手肘骨头移位。我已经帮他固定好,枪伤的药我明天再来换。”
前前后后忙了几个小时,现在已晚上十点,大夫给段大包扎完就着急离开。段牧新看了一眼他的伤口,询问起今天的情况。
“对面大概十来人,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应该被法国政府抓了。带头的那个带了枪,其他人只拿了棍子。目标明确奔着我们就来,应该是知道三爷的身份。这次是我们保护三爷不利,望您责罚。”
“你都说了对方目标明确,再怎么防备也没用。他还发着烧,今天就在这歇下,等他清醒了再带他回去,我去联系法国那边。”段牧新拿起靠椅上的外套走出去,段大下意识起身。
“不用跟着我,你现在的任务是保护好三爷。”
在他们商议时,宁十六就已推门出去回避。
“那个伶人不知身份,如果只是攀附还好,就怕他有别的心思,你定要寸步不离。”
推门而出,宁十六站在门外静候着,只是出神的望着天上的圆月。早秋的夜晚微微转寒,他穿着一件薄衣,袖口处被血迹染红。
不等段牧新开口,他先抢了话头:“公子放心,三爷于我有恩,此次不过是为了报恩,并无其他想法。”
富家的公子们每天忙碌着,早已忘记了在路边随手解救的花草,甚至没觉得那是一次帮助,可能只是抬手落手的轻微举动。但宁十六得记得,身在微处,能被人解困已是难得,他要感恩。
刚刚在房内的聊天不知被听了多少去,但段牧新不在乎,左右不过是个伶人的命,他敢起旁的心思,一颗子弹的事。现在祸患在外,他得去找出那人。
“照顾好里面的人,等他醒来,我们必重金相谢。”段牧新说着便带人离开了戏院。
段牧新交代寸步不离,段大就真的直直在椅子上坐着,宁十六为他加了茶水添了厚衣,就去宁春生的房内凑合一晚。
房子一旦离开人,很快就会出现腐败的迹象。这间房虽然常常有张叔打扫着,但宁十六还是感觉灰尘和霉臭味涌入鼻腔。被子是宁春生常用的那床,是自己第一次上台获得的打赏,加上之后的月钱攒着买来送给他的,将自己小时候蹬破的那床替换掉。
他是被家里人遗弃的,被宁春生捡到时才不过四岁。
那时的上海正值冬天,他只穿了一件破袄子,缩在广聚楼的门口。丢弃他的人也算是为他考虑了一下,想着丢在热闹的地方,万一有钱的主子瞧见,说不定心一软,就收到家里养着当奴仆了。
说来也巧,那天刚好是雕花楼里每月十六休沐的日子。宁春生闲着无事,亲自到广聚楼买酱鸭子,又正正好撞见躲在角落里冷得发抖的宁十六。他原本打算不再收徒,但看见蜷成一团的宁十六,还是破了回例。于是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袄,将宁十六围成一团抱着回了戏楼。他为宁十六赐名,想来想去,还是以见到他的那天作为他的名字。
从此,冬月十六即是宁十六的生辰,也是他的名字。
当晚他怕极了,怕再被人丢弃,于是来到宁春生的房间,也不闹,就站在床边默默的哭,可他也是个睡觉不老实的,好好的一床被让他蹬了个洞。宁春生没在意,还是就着破被子睡了几年,倒是宁十六一直记着,等到自己第一次上台演出,拿到了自己赚来的第一份资金时,马不停蹄的去买了床棉被。谁曾想,这床被子宁春生用到现在。
他这次回来其实只是整理一下宁春生的旧物,带一些小东西回北京给自己留个念想。剩下的大件就留在这里,张叔一直住在这里,会帮忙看着。
昨夜他很晚才睡着,早上是被谈话声吵醒的。
出门一看,段牧新就站在他门外不远处,与下属交代事情。
“三爷醒了。”段大在里面惊喜的吼道。
顾淮安醒来看见是在陌生的地方,但身边有段大在,他确定自己现在是安全的。段大吼那一嗓子,再混沌的脑子也被震醒了。刚想抬手捂着耳朵,就被胳膊的伤疼的龇牙咧嘴的。
“别乱动,不然疼死你。”段牧新走进来站在床头。
“这是哪啊。”
“一个戏楼里,那伶人救了你。因为你伤势过重,包扎之后就没把你带去医院了。”段牧新将他的枕头垫起,方便他坐起来。
“昨晚上那孙子是谁,谁在偷袭他顾爷爷。”顾淮安相信以段牧新的能力,一晚上早就查出对面人的身份。
“监狱里传来消息,说是赵家的主子带着他们找来的,看见为首的就打,也没说为啥。我顺着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那人是赵荣的小叔。”
“赵荣在上海还有小叔呢?”想到赵荣,顾淮安又好气又觉得有些好笑,“他们赵家是真的祖传脑疾啊,也就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了。”
顾淮安想抬手挪个位置,但伤口被牵动,疼得龇牙咧嘴的。
看着这满身的伤,还不等顾淮安喊疼,段牧新倒是先皱起了眉。这爷从小到大都是打别人的那个,如今跟自己出来反被打,他是又不好跟顾家交代,又不好面对顾三。
看到段牧新皱眉,顾淮安无所谓的笑了笑:“好了,多大点事,爷回去就让赵荣那犊子好看。”
“话说,怎么给我整戏楼来了?什么伶人啊?”
正说着,宁十六端着刚刚熬好的药敲了敲门。刚升起的太阳明亮但不刺眼,他背对着太阳,身姿挺拔。
顾淮安被光线晃了一下,下意识眯了下眼,待看清来人后笑了一下:“原来是你啊。”
宁十六走进房内,将手上的药碗放在床边。
听顾淮安语气里的熟悉,段牧新才好好打量眼前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下宁十六。”宁十六向段牧新点头算是招呼,“之前三爷在朱楼出手解围,十六一直心存感激,这次南下替师父整理遗物,没想到正好碰见三爷,当时情况紧急。就擅作主张将您带到这里来了。”
简单两句话就将自己的身份与来历交代清楚。段牧新这才想起这人是谁。
“应该是我要感谢你的出手相救,但可能这几天都要叨扰了。”顾淮安刚一抬手,宁十六便端起药碗递给他。顾淮安意外的挑了下眉。
听到顾淮安这句话,段牧新很是疑惑。宁十六看出他们有话要谈,很有眼力见的出门回避。
“为什么不和我回去?住在这干嘛?”
“本来我这次来就是玩玩乐乐,顺便给姐夫带点东西。就这样回去了,不仅办不了事,追究起来我来上海的目的不就暴露了吗?”
段牧新点点头:“想来也是,这样,回去之后你先在我那住几天,等养好了再回去。”
顾淮安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药一口气喝完。
有人来找段牧新,交代了几句后他让段大留下,自己出去办事。
之后没多久,大夫来给枪伤换过一次药,顾淮安觉着无趣,非要下床溜达一圈。
很快晌午就到了,四处有的人家家里升起了烟,街头小贩叫卖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一般这个时候,张叔会开始做朝拜。
张叔原本是有妻子和女儿的,但因为疾病,死亡先是带走了他的女儿,然后又带走了妻子。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终于宁春生看不下去,引着他开始加入□□。
跪礼是在祷告开始前进行的礼仪动作。信徒需要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面向麦加祈祷。
宁十六在廊下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他拜的是什么?”一个声音出现在他身后,宁十六回头看见顾淮安,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我腿又没伤着,屋里实在太累了,我出来透透气。”于是两人都静静的望着院内祷告的人。“你还没回答我,他拜的是什么?”
“或许是自己的心吧。”宁十六说,“总要信点什么的,才不至于让心里空落落的,才有力气支撑下来。”
顾淮安有些意外,转过头看他。宁十六只是淡淡的,并未再说什么。
顾淮安心下其实是震惊的,自己身边的人或高贵或低贱,但都是为了利益而捆绑在一起,信仰这种东西似乎离他们很遥远。
以前在外留学的时候,身边会有同学信仰教派,但他没有加入。他不懂这些人为什么可以对着一个虚无进行祷告,明明什么都要靠自己创造。今天他看见了信仰的另一方面,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
但宁十六见过了太多尽力但又无能为力的人,见过太多人世间的变故猝不及防击垮一个人,所以他太懂了,底层人民总要信些什么,才能让自己有口气撑下去。这也是一种自救。
顾淮安静默着,或许之前宁十六救了他,他心里有过感激之情,甚至在想,这戏子也是不错。但似乎一直还是以一种上位者看待下位者的姿态。现在顾淮安开始正视他,这种由戏子到一个人的转变。之前自己一直嚷着的人人平等,其实一直没拿准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不能欺辱他人。这一刻他感悟了这句话,人人平等,原来每个人都有他可敬的地方,无论是再破败不堪的庙宇,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烛火。
“对啊,总要信点什么,你信什么呢?”
“我啊?我信命。”宁十六不愿再谈,转身回到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