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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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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袁世凯□□,《新青年》杂志成立。对举国来说,都是轰动的大事。但对宁十六来说,随着师父由上海迁到北京,这是一件大事。
“小十六,柳生在京城是有名的伶角,把你托付给他,我放心。”宁春生虚弱的躺在游轮的椅子上,宁十六端起桌上的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师父别这样说,十六就跟着您,哪也不去。”
“师父知道你孝顺。我这一病啊,你的师兄们都自立门户了,只有你还守着我这个即将入土之人。不把你安排好,师父放心不下啊。”
宁十六没有说话,转头看向窗外的大海。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轮船,原本应该是欣喜的,但他怎么也激动不起来。他的人生就像海上的一艘小船,浮浮沉沉,永远也看不到岸。
轮船飘飘荡荡十几天,终于到了天津港。因着海上潮湿,人也疲惫,宁春生的情况越来越遭,竟出现了咳血的情况。
下船的时候宁十六扶着他,勉勉强强出了码头。
好不容易来到火车站,宁春生刚刚被扶着坐下,一个人冲出来撞了一下宁十六,手上的箱子落地,里面的戏服与头花掉了出来。
人群向他看过来,他赶忙将东西收拾好,再一摸口袋,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火车站里头吃活的人最多,这不怪你。”宁春生安慰着他。
但宁十六还是无措的站着。这笔钱丢了,意味着他和师父去不了北京,耗的越久,病越治不好。
突然一阵口哨声传来,宁十六转过头,发现站在不远处的一群富家子弟。
赵荣早就注意到之前的动静,猜到宁十六的钱被偷了,佯装随和的询问:“这位想必钱袋子找不见了吧,在下可帮助你渡过难关,买两张车票。”
宁十六眼睛亮了。宁春生猜想对方肯定不是无偿帮助,便也识趣的开口询问:“公子解了我们师徒两人燃眉之急,不知该如何报答啊。”
赵荣撇他一眼,略感无趣,又转过头调笑着盯着宁十六:“刚刚看你行李散开,发现里面有戏服,你应该是个戏子吧。这样,你在这给本公子唱一首,唱的好,本公子就帮你们买票!”
本性暴露,宁十六当然不会再傻傻的以为对方是君子施以援手,但想到一曲换两张车票也是赚了。
“赵兄所言,略显轻浮,实非君子所为啊。”顾淮安看完全程,知道赵荣是想让人难堪,也并非真想帮忙,便出声制止。
“小三爷,这就是一个戏子,犯不着这样说我吧。”
“人人平等。”
“看看,我们小三爷去国外喝了几年洋墨水,说话都有腔有调的了。”袁世凯新上任,赵荣的叔叔是袁世凯身边的亲信,仗着这一层关系,赵荣最近开始有恃无恐的大加放肆。
身边的人不敢出声。一边是新上任总统亲信的侄子,一边是顾家长子,两边都不敢得罪 。
“袁世凯上任多的是小人猖狂,但猖狂到我这来的还是第一个。赵荣,人啊还是不能忘本,以前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日子你都忘了?”
顾淮安是顾家长子,前头两个姐姐一个嫁给军区副司令,一个嫁给外交部长。而顾家以盐商发家,后涉及煤矿等,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顾家明面上虽不参政,但两个姐姐所嫁,可以隐隐看出顾家绑定政府,各自互利互惠,根系错综复杂。
因着家里的关系,顾淮安从小到大为非作歹有恃无恐。从德胜门打到宣武门,从正阳门打到安定门。被他打过的人,提到他的名字心里都直犯怵。京城纨绔,他数第一很难找到有人并列。
后面被他父亲送出国深造,学习了西方的进步思想,但骨子里还是放肆,三句不对便要开打。跟赵荣这种思想根深蒂固的人聊不到一起,火气蹭蹭往上冒。
眼见双方起了争执,事因自己而起,宁十六不好再沉默,赶忙出口打断。
“唱一小曲不算什么,想必公子也是仗义之辈,不会做为难我们的事。用一曲换两张车票,是我们占了公子便宜。”
台阶都递到脚下来了,赵荣再不踩便是真的蠢,但也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知道这两张车票今天自己是必给无疑。
顾淮安站着没有再说话,心道这人心思反应挺快,在合适的时机打断,给了赵荣一个台阶,票算是稳了,最后一句话出口又把一场挑事换成一场交易,用一首曲子换两张车票,不至于太低人一等。
“讲什么节孝两双全
女儿言来听根源
大姐许配苏元帅
二姐许配魏左参
............”
顾淮安自幼听戏,也不得不感慨眼前的男子唱腔婉转大气,戏腔演唱时的劲头,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早在开唱前,赵荣就派人去买了两张票,等宁十六唱完后,随仆将车票递了上来。赵荣没再看一眼,转身便走了。
顾淮安从宁十六眼前路过时,宁十六低头送别,算是感谢他刚刚出言帮助自己。
车票是最寻常的硬座票,车厢里混杂着各种人。想来公子们也是在高等包厢里歇息,一路上没在碰到过。
宁春生在身边已睡熟,宁十六刚刚安顿好他,静下心便想到今天替自己解围的男子。就像赵荣说的,他们本就是戏子,常年被人轻贱惯了,第一次听说“人人平等”的观念,在他心里有很深的震撼,但他也知道,这种观念在根深蒂固的朝廷统治下,不会再次听到了吧。他叹了口气,只能感叹这位公子是个好人。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到达北京时,宁春生虚弱的睁不开眼,宁十六背着他,手里提着行李,堪堪出了火车站。
“请问是宁春生先生吗?”身边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拦住他,礼貌询问。
“我师父是,您是?”
“宁先生,是柳先生派我来接您,我在这等了您好多天,今天终于是到了。”
小厮唤来一旁的黄包车,和宁十六一起扶着宁春生坐下。宁十六挨着他坐,将他扶来靠着自己。
“我在前头那辆黄包车上,您跟着我就行。”随后转过头对车夫交代,“去朱楼,路上小心着点。”
一路上曲曲折折,东拐西绕,宁十六第一次见这么多胡同,没走一会便忘记来时的路是怎么走的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小厮过来付了车费。宁十六抬头看着前面的建筑。不知是哪位的墨宝提笔“朱楼”二字,笔锋细腻但不过于柔和。
不同于上海的戏楼,观众需要在露天观看,朱楼是为了给达官贵人,富商名流观看的,所以进门后是在室内,一楼后排是普通百姓的位置,前排是为贵人提供绝佳观影效果的地方。而二楼是不愿意露面的官员,为了谈事的商人,或者是太太小姐们待的。
宁十六背着宁春生,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后台,一位粉面老生正由人服侍着穿戏服。
“扫红,接到人了吗?”
“先生,人已经接到了。”
老生听罢回过头来,对着宁十六点了下头,然后看着他背上的人,神色晦涩难明。
“也不知道帮忙扶着点,扫红,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扫红连忙扶起宁春生。
“我还有一台戏,你先扶着师兄去房间休息。”交代完,又对宁十六说,“路上辛苦了,先去休息吧,你师父他们会照顾好的。”
整理好戏服,敲鼓声传来,外堂吵杂喧闹声逐渐平息,柳盛秋踩着鼓点踱步到台上。
来到宁春生的房间,扫红请来的大夫正在给宁春生把脉。
宁十六在一边静候着,过了好久,大夫走过来,对着他摇了摇头。
“拖得太久,没办法治了,现在我只能配点药吊着口气。”
扫红将大夫送出去,按着开的方子去抓药。
原本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免不了一阵悔恨。如果再早一点吃饭,如果路上再快一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宁春生还是昏睡着,为柳盛秋穿戏服的那个小厮将宁十六领到他的房间。
看着房间里的装横,想来柳生在京城很是出名,比他们在上海住的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想起柳盛秋之前的那句“师兄”,他有点疑惑。之前宁春生只提过他在京城有位故人,但并未说过这位故人是他的师弟。
他只知道师父并不是上海本地人,背井离乡来到上海却无处可去,求了好久好不容易被戏楼接纳,却只能打打杂,后来救了一次场后慢慢开始登台表演才逐渐出名,收了几个徒弟。他突然觉得,关于师傅,他还是了解的太少了。但却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有人会选择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到外面独自闯荡。
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被告知师父醒了,宁十六赶忙放下东西去见他。
才喝了药的缘故,宁春生比刚刚好了许多,但还是进气多出气少。
看着师父的样子,宁十六强忍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小十六,来。”宁春生抬起手,慢慢的朝他挥了挥。
宁十六心不忍,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终于是到了,这一路,辛苦你了。”一句话要缓好久才能断断续续的说完。“把你交给柳生我放心,而且师父老了,想回家看看了。”
门外传来动静,宁十六回头,是刚刚从台上下来,还来不及换衣服收拾自己的柳盛秋。
看着柳盛秋的装扮,宁春生眼睛亮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的场景。
“师兄,您终于回来了。”
“阿秋,好久不见。”听到这句话,柳盛秋终于控制不住,透明的眼泪被脂粉染白,滴落在戏服上晕成一朵花。
“师兄这么久不回来,是还在怪阿秋吗?”
宁春生看着拉着自己的手,好久没有说话。
“师兄不是怪你,师兄是怪自己。阿秋,这么久了,你也别怪师兄。”抬手帮柳盛秋擦了擦眼泪,刚想继续说,却止不住的咳嗽。
宁十六赶忙上前帮他顺气,缓了好久终于缓了过来。
“阿秋,师兄不行了。能见你最后一面,师兄这一生,算是圆满了。”宁春生忍不住哽咽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现在师兄只有一个愿望,帮我照顾好十六,算师兄求你了。”
宁春生闭上眼,和睡着了一个样,但柳盛秋再也憋不住,开始嚎啕大哭。宁十六跪下,重重的磕了一头,没再起身,抖着肩膀忍耐的哭泣。
扫红出去交代了声,场面先生们奏起了悲乐。不知情的人前来询问,才得知是朱楼前领头人李老的大弟子下午回来,没多久便落了气。
楼里开始扯白布,宁十六还跪在地上。柳盛秋被人扶着站起来,出去交代后面的事。
“宣布下去,朱楼将闭楼三天,为宁春生先生举行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