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性振动》琥玉

1、米老师

　　米皓出生在西北小县城，他们这里一年四季干旱少雨，小时候每到春秋刮起风来沙尘遮天蔽日，用米皓爸的话说，“这穷乡僻壤压根就不适宜人类生存”。

　　“别睡懒觉了米皓！今儿去单位上班第一天，你可是一点都不上心！”米皓妈先是拉开窗帘，然后就扯着被子轰大懒虫起床。

　　“这才几点……”米皓揉着眼睛顶着鸡窝头爬起身，窗外黑漆漆的。

　　“六点半，不早了！把早餐吃了去洗个澡，别去太晚，精神点给领导和同事留个好印象！”

　　“留什么好印象啊，大家又不是不认识……”米皓嘟嘟囔囔不想起，脖子挨了一巴掌才不情不愿过去吃东西。他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这会儿想起来还不舒服。

　　米皓妈看儿子慢吞吞就来气，这狗崽子昨晚喝完酒回家还打游戏到二半夜，能起来就怪了！

　　米皓下楼到饭厅的时候他爸已经在吃早餐了，手机正播放有声小说，听内容像是官场文，米皓爸最爱。

　　“早啊爸！” 米皓坐到他爸旁边。

　　“嗯，睡得怎么样？”

　　“昨晚头有些疼，做了个噩梦。” 米皓蔫蔫的。

　　“什么噩梦？”

　　“梦到一个昏暗的像是厕所一样没开灯的地方，一个瘦瘦的人走进去，他看到黑暗里有发亮的红光，以为是有人抽烟，于是就出声说不能在学校里抽烟……”米皓揉着脑袋。

　　“这算什么噩梦？”

　　“那个红光不是烟头的亮光，是人的眼睛，”米皓摸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那个眼睛发红光的怪人飞扑过来，用爪子似的手把说话的人掼在墙上，血流得到处都是。”

　　“什么怪梦……”米皓爸咂咂嘴：“梦见血好像是要来财，说明你最近财运不错。”

　　“谁知道呢？”米皓说估计是喝酒以后难受，没睡好。

　　“酒还是要学着喝点的，在单位里人际关系是一门学问。” 米皓爸伸手在儿子脑袋上摸了把：“都已经参加工作了，就不能还憨憨的像个孩子！”

　　好像昨天儿子还小小的坐在板凳上吃早饭，转眼都这么高了，变成了大小伙子。

　　“晓得了！” 米皓敷衍着吃东西，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怪异的梦，梦里的场景很真实，像是自己亲眼见过一样。

　　早饭还没吃完，米皓妈给儿子收拾完卧室也下来了，她打开饭厅的小电视找早间新闻看，找不到新闻就瞅儿子磨磨蹭蹭吃早饭。

　　“你快点吃，别磨蹭！”

　　“哎！知道了。”米皓嘴上应，其实一点都不加速，看得米皓妈咬牙切齿。

　　她这儿子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就是好看，除此之外百无一用，让人想想都发愁。

　　米皓肯定知道他老娘看不惯自己。

　　切！要不是他爸在基层单位工作脱不开身，要不是米皓家花大价钱在县城里盖了新洋房，要不是米皓自己没太多本事留在大城市工作生活，他都不会大学毕业以后跟小伙伴们坐上返乡的高铁，告别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回县城里讨生活。

　　米皓吃完东西以后他爸问他：“白薯几点来接你上班？”

　　“七点。”米皓这会儿还没完全清醒，说话有点迟钝。

　　“都多大的人了，上班还要人送，”米皓妈又忍不住训斥：“驾照拿了当摆设啊！”

　　“我拿到驾照就没碰过方向盘，我倒是敢开，你放心嘛？”米皓理直气壮。

　　“忘了就练！你总不能天天都要白薯送你吧？你还当是上学的时候，顺路？” 米皓妈说现在哥俩单位一个城南一个城东，米皓这是折腾人。

　　米皓没吭声，心想咱们县城才屁大，城南到城东也就十分钟不到，连带农村都比不上人大城市一个区……

　　而且白澍说好了送他上班呢，否则这班他是不感冒。

　　米皓先前说家里那些因素其实全都是次要，他之所以毕业回县城主要还是因为他哥们决定回来。

　　米皓从小穿开裆裤会走路那会儿就是他哥们的“跟屁虫”，那时候大家住一个大院，又是同龄，人家走哪米皓跟哪，小学初中高中都是，黏太紧的时候哥们连恋爱都谈不成，谈一个崩一个，要不是后来其他人提醒让米皓懂多点人情世故，米皓真能“黏”死那兄弟。

　　总之米皓决定去上海念书是跟着兄弟报的，高二高三那会儿怕自己成绩不够没法跟人家上一个学校没少愁得哭闹，米皓爸妈给他报补习班，朋友们帮着一起复习，再加上米皓自己玩命刷题才堪堪跟哥们考同一个学校，调剂到冷门的生物系。

　　米皓这辈子很少有不拖别人后腿的时候，所以考上重点大学这事儿米皓爸跟亲戚同事们吹了很久，可以算高光时刻。

　　吃完饭以后稍微清醒了点，米皓上楼去洗澡，磨磨蹭蹭洗完以后神清气爽，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来走就看到白澍已经坐在客厅上乐呵呵跟米皓爸妈聊天。

　　“切，人模狗样的！” 米皓嘴里碎碎念。

　　白澍身材好，肩膀宽宽的能撑起西装，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肯定想勾引单位里的女同事！米皓心里酸，又不敢表现出来。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白澍问他。

　　“不告诉你！你怎么来这么早啊？” 米皓走过去，白澍很自然的捞起浴巾帮他搓脑袋。白澍劲儿大，跟搓狗似晃得米皓几乎站不稳，抓着他肩膀才站定。

　　凑得近，白澍身上好闻的味道让米皓很依赖，像凑更近点闻，又不敢。

　　“吹风机吹一下，好看，而且冷风吹了不容易感冒。”白澍知道米皓不爱用吹风机，主要是米皓嫌麻烦，经常偷懒潮着头发往外跑。

　　“嗯。”天确实比较冷，米皓也没磨蹭，乖乖上楼让白澍帮他吹头发。

　　米皓一直觉得白澍这人特别臭美，非常爱打扮，只有白澍才能把他头发吹得蓬松又自然，换米皓自己怎么折腾都很普通。

　　吹风机的声音有点吵，米皓跟白澍吐槽昨晚跟爸爸去饭局喝酒以后难受还做噩梦，白澍告诉他不喜欢喝酒就别喝，他说回来县城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咱哥俩的地盘，没人能勉强米皓做不喜欢的事，什么狗屁领导和同事都不行。

　　帮米皓吹好头发，白澍满意地给自己的“作品”拍几张照片发了朋友圈，然后问米皓：“你可是今天第一天上班，期待不？”

　　“还行吧……其实我有点紧张。” 米皓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脑子一热答应当老师，当初在学校要没跟风考那张教师资格证，这会儿他就不会因为害怕要面对一群小屁孩儿心慌慌。

　　米皓大四那会儿实习过，那是大城市的好学校，学校环境还有学生水平跟他家这边相差很大，米皓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上班第一天就出糗挂在讲台上。

　　“没事儿放轻松，你这是副课，本来压力就不大，而且万事有我！”哥们儿拍着米皓背给他打气，让米皓别把县城学校想得多穷凶极恶，别的不说，就看在米皓这张白白嫩嫩小脸的份上，学生们也不会为难米老师。

　　“嗯！我可以的！” 米皓也捏着拳头给自己鼓劲。

　　回来县城要说完全没落差肯定是假的，但也没太夸张，以前米皓跟哥们每年寒暑假一放假就巴巴地往回来跑，这两年国家振兴县城乡村，他们县发展还算不错，该有的基本都有，网购快递也方便，风沙比起小时候也好很多，总的来说都能接受。

　　至于居住条件，这个就不在同一档次了。

　　看看米皓家的新房！

　　这房子是前年才盖的，推倒原来米皓爷爷奶奶的老院子盖了现在的临街带院三层洋楼，光米皓自己就有一整层，他不光有自己的卧室书房卫生间，还有自己的私人小客厅，换到上海是做梦都不敢想，996打工一辈子也不配。

　　为了让儿子心甘情愿回来，米皓爸妈也没少听白澍的使心眼，斥资在米皓的小客厅给他买了时下最流行的PS5游戏机不说还给米皓书房整了台相当奢侈的高配电脑，你说有这些宝贝吸引，米皓哪能不心甘情愿就范？

　　磨磨蹭蹭到时间，白澍载着米皓去学校，坐车里米皓端着手机看朋友圈。白澍配图的文字照例是“今日份米皓”，三张照片都很好看，米皓点赞以后全给保存了。

　　也只有白澍的镜头能把他拍好看，米皓自拍没几张能拿出手的。

　　下车的时候白澍还给米皓了一大一小两个小纸袋：“大的分给办公室里的同事，小的是给你的。”

　　“好的嘿嘿，我走了！” 米皓朝他挥挥手就偷看小纸袋里头的东西，果然是他期待的果脯，前天米皓说想吃白澍还说得再等个把兴起，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到货了。

　　米皓哼着歌才进校门就有人给他打招呼，是他们生物组的一个女老师，她骑着电动车，头上裹着鲜艳的粉头巾，像一朵扎眼的大牡丹。

　　“天吆！米老师你竟然坐着大奔来上班，还有司机专门送！你是大老板啊！”她声音很细，一惊一乍充满浮夸的表演感。

　　“嘿嘿别开玩笑！那是我亲戚，顺路送一下我。” 米皓打着哈哈跟她聊天，她不是本县人，方言口音很重，米皓听得半懂不懂。

　　“那大奔不便宜吧？县里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车底盘低，不能走土路和山路，中看不中用！”她说完问又乐呵呵问米皓：“开车的是谁？是不是白老板的儿子？”

　　米皓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只好礼貌的笑笑。

　　“白老板的儿子是叫白树吧？他不是好几年前就死了吗？这个又是谁呀？”女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脑袋上的头巾变成肮脏的土黄色，整张脸也显现出怪异的灰败。

　　“啊？”米皓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嗯？”女老师莫名其妙。

　　“你刚才说……”米皓结结巴巴。

　　“我什么也没说啊，啊对了，白老板的儿子今年几岁了，今年刚毕业回来吧，有女朋友没？”女老师一脸八卦。

　　“我可能听错了……”米皓疑惑地揉揉眉头，他明明听到女老师说了很怪异的话，但又意识到此时眼前女老师裹着鲜艳的头巾，声音也和自己刚听到的那句话不一样，他可能没休息好，产生了幻觉。

　　“你还没说白老板的儿子有没有女朋友呢！”女老师可不轻易放过米皓。

　　“这你得问别人，我哪好乱说？” 米皓平日很少遇到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什么都问，拉了拉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女同事还得放电动车，只能乐呵呵看着新来的小伙子逃跑。

　　米皓揉了揉脑袋，昨天喝酒醉宿没休息好，今天总感觉怪怪的。

　　今年天冷得格外早，往年县里十月末才开始供暖，今年九月初下了两场雪，学校就把暖气给打开了。

　　米皓他们学校这暖气烧得真不赖，前些年才盖的办公楼很气派，进办公室暖烘烘的，米皓脱下大衣和围巾挂到衣架上，不一会儿其他老师也陆续进了办公室。

　　“呀米老师你这么早就到了，你这西装真俊，大城市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跟电视里头钻出来似的，太洋气了！”

　　“牛老师早！” 米皓点头招呼。

　　小县城是真的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其他地方调来的老师也都是熟面孔，本地的就更不用说，再加上前几天跟着一起开会，米皓跟他们都混了脸熟。

　　学校每年级六到七个班，生物跟化学组共用一个办公室，四个老师两两相对还留下了宽敞的空间，目前米皓感觉还行。

　　其他老师都边准备东西边聊天，米皓呢摆弄了一会儿自己办公桌上老旧的台式电脑，发现这老家伙实在是不堪大用，认命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备课。

　　课件是米皓预先“雕琢”好的成品，上课该讲什么他心里都有数，不过为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别出岔子他还是决定再默默过一遍。

　　办公室里的四个老师两男两女，女老师们都已经结婚很多年，尤其是生物组的组长“牛领弟”牛老师，小孩儿都已经念初中，她在本校执教超过十五年，算是老资历，她的头发盘成发髻，戴着副厚厚的老花镜，说话语时速巨快，唾沫星子跟机关枪似不停向外喷；

　　另一个女老师是米皓今天早晨碰到的“赵海芳”赵老师，她爱人在本校的教务处，小孩儿正上幼儿园，她脸胖胖的很喜欢八卦，对其他人的生活细节充满兴趣，说话习惯性要带上“天呐”表示惊叹，米皓实在是招架不住她那股子问东问西的热情，完全不敢看她眼睛。

　　本校唯一一个化学老师就是坐米皓对面的刘老师，他来自南方，瘦瘦高高的，名字叫“刘晓倩”，刚开始看到这名字的时候米皓也没忍住笑出声，刘老师家乡的习俗是男孩子取个女孩名字好养活，毕竟他爸妈顶着计划生育的压力生了五个姐姐才有他这宝贝疙瘩，必须要慎重。

　　刘老师黑黑瘦瘦很羞涩，原来他是办公室里唯一的男老师，现在有米皓搭伴他活泼起来，米皓把零食分给大家以后他很热心地给米皓介绍一些工作上可以注意的小方面，让米皓省了不少麻烦。赵老师闲聊的时候夸化学老师的新夹克好看，米皓也看了化学老师身上的夹克，无端觉得有点眼熟，仔细想又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类似的夹克，索性没再纠结。

　　回小县城工作的不好处就是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你，以前的那点黑料根本藏掖不住，在第一节课上课之前，其他两个老师就从牛老师嘴里知道米老师是老米家那个小时候跟小姑娘似腼腆的漂亮儿子，在县一中念书时候是白老板儿子出了名的“跟屁虫”、“帮凶”，欺负同学、顶撞老师……白老板家那个叛逆的坏小子干什么缺德事小米皓都绝对跟在后头助纣为虐、摇旗呐喊，一次都没给拉下。

　　谁会想到两个让人咬牙切齿的“小坏种”能考上重点大学？更想不到许多年后哥俩还会回到县城，而且找了安安定定的工作，尤其是米皓，还当起了老师。

　　牛老师讲得兴起，另外两个老师听得津津有味。

　　“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嘛……哈哈哈……” 米皓笑得比哭都难看，本来还想着今天好好表现给大家树立一个比较正面积极的形象，这下没必要了。

　　瞅着时间不早，米皓慌慌张张往教室走，逃离这个伤心地。

　　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米皓和白澍念书那会儿很多时候都是别人欺负他们在先，那时候米皓爸单位很困难，米皓个子又瘦又小，白澍他老爸做生意也亏很惨，学校里就总有人欺负他俩，连老师都偏袒别人欺负他们，哥俩打了数不清的架，还半夜砸过老师家玻璃，可怜见他们后手报复居多，主动去欺负别人真只是少数。

　　如果不是后来白澍咸鱼翻身有了随身空间，那哥俩真的要稀里糊涂变成社会盲流。

　　解释是没法解释了，越描只会越黑，除了装傻冷处理，米皓是一点办法都没。

　　b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