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圆》moyusi

13、赵则一（3）

　　赵则一心知徐怜月其人，虽面上娇蛮，但亦同时有着被保护得很好的娇嫩好心。这不是能在穷苦之中养育出来的稀奇玩意。
　　就好比自己，惯于以功利恶意揣测他人，偏偏面上又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三好学生模样。
　　只是他一开始只以为这对自己有着些好感又要来自己同桌位置的千金，会明目张胆地用金钱来吸引他，倒没想到她却是简单纯情地要自己教她功课。
　　开什么玩笑。他可没时间单纯陪大小姐玩过家家。
　　赵则一冷淡地拒绝。
　　听到自己的冷淡，她也不恼。也是，若是自己像其他人那边掩饰不住地往她身上靠，她反倒不喜。
　　徐怜月开了窍，意识到他是个与她不同的落拓书生，开口用金钱来吸引他留下答应自己的请求。
　　开价很高，一个小时的学生辅导便抵得上他一周的饭馆童工工作。更何况，这学生，并不指望着要如何一步高升，只需要有个入眼的人陪着她罢了。
　　赵则一刻意维持着在外的清风朗月，内心却是对这千金的举动满意得很。他矜持地点点头，同意她的要求。

　　她倒比自己想的要聪明一些，也比自己认为的要认真一些，也竟然真的取得了些成绩上的进步。
　　也比自己想的要，可爱一些。
　　徐怜月的爸爸很宠她，进步了几名也要大摆宴席去庆祝。赵则一本不想与她产生过多关联，便用着让她写英文邀请函的借口搪塞过去。没想到她认真地回应了自己的随口一句，认真写着她最讨厌的英语小作文。
　　那就去去吧。见识见识大小姐的生活也不错。
　　他如约到了她的家。她过的果然是自己无法企及、难以想象的生活，别墅庄园富丽堂皇更比宫殿，连园林也是别出心裁得似是课本上的油画。
　　徐怜月穿着一件粉白蕾丝边的蓬松公主裙，发上缀着璀璨而又工艺繁复的珠宝，笑得张扬骄傲却不会令人心生厌烦，一双猫瞳黑曜石般落在莹润的小脸上，更显精致可爱。让赵则一想起百货超市里被锁在玻璃橱窗后面精致的公主玩偶。价格高昂，少有人买得起，被主人爱惜地置于橱窗却又炫耀地展示给过往行人。
　　赵则一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徐怜月的爸爸会为了小小的进步也要开席招待宾客了。
　　她被众星捧月地围着祝贺与讨好，看不见人群之外的他。
　　赵则一无措地呆立在原地，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误入王国晚会的……灰色老鼠。只能阴暗地在角落里观察往来高高在上的贵族，算计着晚会何时结束，才能偷摸着去靠近中心最为奢华甜美的草莓蛋糕。

　　没想到是徐怜月的父亲先发现了他。
　　赵则一只有远远地在商场品牌店内见过他一眼，此时近距离一看，更觉他气势非凡，儒雅气派。
　　没来由得想起陈君，徐怜月的父亲像陈君的升级顶配版；徐怜月也是陈望的高级版。都是那般高高在上。
　　徐怜月的父亲打量他一眼，邀请他进茶室闲谈。他受宠若惊地应了邀请，却哪想这是鸿门宴。
　　“你就是小月提了很多次的同桌赵同学，是吗？”
　　“小月好像对你很是中意……我知道你们不是在谈恋爱，你别紧张。只是小月年纪小不懂事，早恋万万不能。”
　　“你能分得清就好。我知道，你家庭条件不好，从乡镇上来雩市读书也不容易，小月就是心软天真喜欢帮助别人……小月给了你不少钱吧。是，都是给辅导功课的钱，我不是说你在哄她给钱。来，喝茶。”
　　“我叫你来，也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希望啊，你们两现在都是上学的年纪，你呢，就好好当小月的小老师——小月她啊就是喜欢挑老师才愿意上课，你合她眼缘这是件好事。扯远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做个好同学、好老师就够了。其他的歪主意就不要打到小月身上。欸，是，你没有这个意思。叔叔我啊，就是护女心切，不想看她懵懵懂懂就完全相信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是吧？”
　　“叔叔我之前，有打听过你家里的事情……为人父母嘛，当然都想知道小孩在跟怎么样的人来往。你怎么不喝茶，都凉了。你和你妈妈一声不吭抛下你爸爸跑来雩市生活，可是把你爸爸气到了。我听说，他在到处打听你们母子两的消息呢。”
　　“放心，放心。他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两的消息。咦，你怎么要走了？好，那就慢走，我就不送了。对了——别让小月知道我们今天的谈话，不然我也不确定你爸爸什么时候知道你和你妈妈的消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徐怜月父亲的软肋是宝贝女儿，赵则一的软肋是他看重的与妈妈两个人的生活。
　　绝不能让那个顶着“爸爸”名义的恶魔找到他们。
　　好在妈妈已经在雩市找到了一份稳定的清洁工工作，他也在担任徐怜月小老师期间存了不少钱，足够支撑他们搬出赵兰心的家，在雩市寻处小小出租屋安定下来。
　　要尽量切断与那个男人的联系。
　　徐怜月……算了。他还有其他途径可以赚外快，不能因她失大。
　　她却毫无自己被冷落疏离的自觉，还依赖着往他身上凑。一脸无知的天真傻样。但寒假之后，估计她的新鲜劲也会过去，新学期分座位之后两人的联系也不会再这么亲近了。
　　赵则一觉得自己并没有惋惜的感觉，就算有，也不过是出于对金主的惋惜。

　　他与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就好比两条巧合相交的线条，仅有短暂地相遇，但彼此的起点与终点都是全然不同的位置与路径。如今，他们便要重返自己的人生旅程，他要走回他那狭窄泥泞的羊肠小道；而她依然乘着她缀满宝石的宝马香车，悠然漫步在红毯花路之上，步向她盛大灿烂的未来。
　　乍暖还寒的初春，阖家团圆、喜气洋洋。赵则一在何惠梅上班的茶楼里寻了份侍应生的零工，茶楼在节假日最为忙碌，加上何惠梅说情，他又长得板正朗逸，领班才同意让他来顶班打工。
　　赵则一隔着梨木窗花短暂地凝望她俏生生的脸，愣了一瞬，默默转身离开。他还需要快点为下一桌客人送餐，沉甸甸的托盘压得他的臂有些酸麻，穿堂风吹得穿着单薄的他有些发冷。他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与同学招呼。
　　但是徐怜月瞧见了他。她便不管不顾、不记他的冷落地冲出来寻他的身影。
　　赵则一错了，他与她并不是渐行渐远的相交线。徐怜月是毫无章法的曲线，她横冲直撞地徜徉在她的世界里，也出其不意地闯进他的人生。
　　她笑靥如花地出现在他的路上，向他说新年快乐。
　　赵则一说不清自己是心烦还是意乱，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被满足的快乐。但他还是言语刻薄地拒绝她的靠近——他看到徐怜月的爸爸方才还在茶桌上与旁人侃侃而谈呢，他不敢冒险。
　　徐怜月大概是确实被他伤到了，硬塞给他红包与明显不合他手大小的手套之后飞快地跑开。
　　他忍住开口喊住她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她跑远，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赵则一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直到忙碌的夜班结束，赵则一才有心思去收拾今日收到的徐怜月送来的礼物。红包很厚实，一个便能顶他这段时间的打工薪酬。手套不大，赵则一比着自己的手与手套的大小，诧异她的手这般小。
　　但却是温暖的。赵则一默默收好这副红色手套。
　　若是让那个男人知道自己与妈妈的踪迹会怎么样呢？赵则一想道，自己已经长大了，自己已经有着能抗衡他暴力的体能了，他可以选择保护好妈妈与自己的。自己面对他，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厌恶与害怕。
　　徐怜月呢？她像古老传说里纯净的小人鱼，流泪时会流下价值连城的珍珠，只消她一分怜悯的施舍，便足够他这浅薄的珠民饱餐几日。你真的要把她放回大海吗，赵则一？
　　他叹口气。是啊，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思及青春种种，赵则一晃神过来已然将近凌晨了。他亮起息屏的手机，一下子撞见苏沅的画作。实在烦躁，他突然很想听到徐怜月的声音。
　　幸好，她还微博在线，大概又在看什么笑话集锦。
　　赵则一没有犹豫地拨出电话。她没接。直至第二次拨通，等待的提示音几乎临近结束，她才接起。
　　徐怜月装模作样地憋出睡意朦胧的声音：“干嘛啊？都几点了。”
　　“小月，我到霖市了。”赵则一也配合地没有拆穿她，自顾自地说道：“听说这里的特产卷云酥很好吃，我到时候带些回家给你。”
　　“哦……”她的声音闷闷的。
　　“徐怜月。”赵则一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怎么了，赵则一？你是喝酒了吗？”
　　“你多说说话吧，我想听你的声音。”他轻轻叹口气，距离上次他这般直白表达自己的感情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徐怜月愣住，隔着遥远的距离，只能在电波里听到她浅浅的呼吸。
　　“赵则一，跟我讲讲你吧。你好像一直没有跟我说过你的事。”

　　要从何说起呢？
　　说他不是她想象中那般光风霁月，他向来是个伪君子吗。
　　说他是为了金钱靠近她，从一开始便对她有所图谋吗。
　　说他自负地认为徐怜月永远不会离开自己，便自顾自地忙于事业吗。
　　说他在夏日炎炎被亲戚拒之门外，明里暗里的嫌弃，可他却为了一时安稳，面上一派和气，暗地里却给讨人厌的堂妹使绊子吗。
　　说他因着何惠梅的伤病，不到成人腰际高便在雪地里奔波求助吗。说他继承了赵天成，那个他的血脉至亲生父的自私与狠厉，亲口将他的消息说给债主，再亲手将他送进监狱吗。
　　我可以告诉你关于我的人生，你敢听吗？这般污泥满身的我，你还敢靠近吗？这些秘密的重量，是天鹅公主的羽毛可以承受的吗？

　　赵则一轻轻笑了笑，良久才温和地说道：“徐怜月，我向你坦白——你之前喜欢的那只青釉小茶盏，确实是我打碎的，我嫁祸给了小白。”
　　“……你当你瞒得很深吗，我早就知道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好意思吗，赵则一，小白那么喜欢你，还那么小就跟着我们，离开了它的妈妈。”她嘴上说着气话，语气里的笑声却暴露她的放松。
　　“啊，这样吗。感谢徐怜月的大度，能够让徐怜月做赵则一的老婆，真是赵则一的好福气。”赵则一眼里涌现笑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觉得自己能够喘气。
　　“还有什么事呢……对了，我之前在荣记……”
　　“赵则一，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徐怜月不满地打断他。“赵则一，你真诚一些。”
　　赵则一走到阳台，夜空深沉无星，晚风吹得他有些发凉。“小月，你想听什么呢？”
　　“你总是这样，把问题抛给我……”徐怜月停顿，似乎也在琢磨要问些什么。良久，她轻声问道：“赵则一，你与我结婚，是为了徐家的资源吗？”
　　赵则一心一紧，刻意放缓自己的语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慌张：“怎么会呢。我是为了与你在一起。”
　　徐怜月沉默了，赵则一听到她那边传来滑轨门的声音，可能她也走到了阳台上。他们在不同的远方，抬头望着同一片天空。
　　“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啊。”她的声音很轻，叫赵则一想起盛夏鸣蝉的薄翼，似乎朝生夕死的脆弱。“我看到了。我看到你跟爸爸签的协议了。”
　　“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对你有情的，徐怜月。”赵则一的声音急促起来，他有些慌张。“小月，你听我说，我爱你。”
　　“你怎么还搞不懂重点啊，赵则一。我要的是你坦诚。就算，就算你真的是为了资源靠近我，你跟我说，我又不是不给你。但你，总是瞒着我。”
　　赵则一噎住，不知如何作答。他觉得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朝着他可掌控的相反方向脱缰疾驰。
　　“……你总是这样。算了，不说了。”
　　电话被挂断，耳边只剩下簌簌风声，还有自己烦躁的心跳声。
　　他沉默良久，默默地朝着徐怜月的微信发出一句：“晚安。等我回来，我们聊聊。”
　　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