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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听箫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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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泽国 宜湘境内
月色在黛瓦上映出一垄弧痕,扑扑闪闪的烛火映着尹清平深锁的眉宇。
“主公当真要放他们走吗?”
脸颊上瞬息闪过的阴晴让尹宅掌事尹忠培确认,即便日后,此事会给主人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人也是定要放走的。
“只是那些眼睛,不知又要做什么文章了”。尹忠培抱些侥幸的提醒道。
尹清平双目低垂,双睫缓缓交合了一下,语气低沉道:你我不过是俎上鱼肉,多担那一星半点的莫须有,也是无妨。”
然后眉心微跳,望向尹忠培,“何况现下又欠他们那么大的一个人情。”
便转身将脸庞掩在帘幕投下的暗影里,乏力的向尹中培摇了摇手,示意他离开... ...
酒幌子波浪式的翻卷着,像店里的客人那样氤氲着微醺的醉意。市集上的马蹄声和驼铃声应着人头攒动的街市,熙熙攘攘,车马如龙。
“女公子,瞧那骆驼。”一个小厮打扮的女娘掀起车帘,仰头张望。
“青怡,自薛神医治住了我的妄症,这三、五月里,可少带了你来见世面,矜持”少年双瞳微张,眼神冲着小厮示意,“还是要矜持些的。”自己头上的青巾带动脸颊却一块儿被那骆驼悠悠踱步的身影牵走了。
马车一路起起伏伏行至渡口。春日里,铺黄点翠,有煦暖的阳光照抚倒比前几日少了料峭的清冷。小厮付了车马钱,弃岸登舟,搀着少年小心坐定,便递与他一个云碗大小的缂丝缎面锦囊包裹的手炉,少年顺势捂在怀中。青怿又撑起伞骨遮那阳光,引得众人侧目,眼里暗话好娇嫩的后生。
两下船夫们双臂一拧,前呼后呵,示意各位客官把好船舷,劈开一道水路,悠悠划去。
少年看向岸边,一会儿功夫,岸边又载上了满满一船,心中些许后悔,倒不如推得几日,免得凑今天这个大热闹。偏一船夫见今日生意这般的好,望着眼前彩衣翩缱、精描细化的女客,越发话多了起来:“这花事节和祈福烧荒赶在同一天,可是稀罕嘞,今日花神下凡,必给女娃们天定个好郎君哟。娇嫩的女客听了这话,羞的用却扇挡了面颊。年长的妇人们不依不饶的嗔怪着船夫们成心对女客说这些没分寸的调笑话。
不想船工们却放声歌道:“宜湘的娃儿哟,水样的皮肤,玉琢的面,藕节节的身段儿,想煞好儿郎,鱼米之乡养出这俊模样!”船老大怕得罪了金主们,走过场,斥了船夫几句,河上一时高亢的调音就这样作罢了。
妇人们见状知道再说也是无趣,只能用眼神向这些粗鄙的汉子投去鄙夷。
不知不觉间,船就要驶到对岸。小厮冲少年耳语道:“家君与乡绅贵户们在岸上的驿亭摆来了50坛好酒,今日要与宜湘的百姓共饮,女公子千万遮挡些,莫要再被认出来。”
青怿这陈年烂谷子似的叮嘱,少年早已充满了耳朵。不耐烦的点头道,了然,了然!心里想说,这话何须你来交代?倒是你这个小丫头,每次都露马脚,累的我总是被爹爹骂。想罢,自嘲的拧出苦瓜般的笑容。
船老大,打雷似的吆喝还是迟了些,“各位客官,脚下慢些。赛花斗酒,样样有,好饭莫急吃哟”不提醒还好,这吆喝声,好像打通了看客的经脉,上岸的人流密密码成牙签状,少年和小厮脚离地半寸,硬生生给挤出了码头。
少年拎着手炉绑带随着步伐摇晃,见此状,青怿一时心急,大喊出一个“女”字。两人都瞬时僵住,接着青怿磕磕巴巴的挽回道:“女——客们可真多呀,花儿,花儿也甚是好看。”又怯生生试探道:“公子觉得如何?”
少年顿时缓和了神情,看四下里,人们怎顾得上看这主仆打哑谜,嗔怪道:“谁若再叫错,端午便没她的份了。”青怿忙道:“公子,我也是一时心急。您的手炉是不能离身的。若出了大事,就是将奴婢杖毙,也抵偿不了啊!”
看青怿真真是惶恐到了骨子里,少年用力拉住青怿的手,道:“莫慌,这几个月来,自己的身子,我有忖度,也并非这手炉时时不能离身。大约每过三刻,揽在怀中一会儿便可,再加上薛神医的药,我倒觉得近日精神更足了些。”
青怿见少年确无大碍,惴惴的点了点头。
花市里人头攒动。少年与小厮于人群中穿行。
今日街上,赏花的有老有少,卖花的卖力吆喝,被缠住脚步的多是女客们。男人们大多被酒香引了去。今日里的宜湘可以任情笙歌,通宵达旦,招引的四海商人备足货品,攒足力气,要大赚一笔。南海西域的商旅贩来琳琅满目的新奇什物,东帝都,西宜湘,宜湘城通衢名都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年年赏花,吃米糕,看百戏些许腻了,还是莳花坊主每年翻着样的斗花表演还算有些新意。青怿心中满满都是斗花表演,倏忽间,少年竟不在身边了,心中急切,也不敢大肆呼唤,即便知道家主安排的护卫就在人群中,还是心慌意乱的分开人群,找寻那少年。
终于,在附近一个南海商人的摊子上找到了少年。“郎君,这可是我的镇店之宝。我这大大小小所有物什,均可讲价。唯有这一件,概不还价!”
“你这商人油滑的很,十两金,在宜湘城就可得一座大宅子了。你可当真是大开海口啊!”接着又道,“你且让我把玩一下,方才知晓值不值得这价钱?”见少年正与那商人你来我往胶着的搭着价。青怿上前忙邦衬道:“你这奸商。凭这么一块石头,如何叫出天价?”
看着两位小郎君咄咄的气势,那商人也不着急,徐徐道:“多少看官相中了这块宝贝,只是问了价钱,都悻悻的走了。殊不知,这宝贝,绝无仅有。若是那金玉珠翠,富贵人家,哪个没有?可这蓝色琥珀还陈杂不然的,世间难得,更难得的是,这珀中软金质地的永生之花绚丽无比,这珀能有机缘到我手上也是因为落魄贵族典当家产时得的,来历说不清了,只知它名作倾城。”
南海商人且说着,将这块琥珀递到少年的手中。这珀当真惹人稀罕,手把起来,细细打量,是蓝宝石那样纯粹的色泽,又通透有玉的温润,单论这颜色,就已是世上罕见了,珀里软金质地的永生花与琥珀融为一体。深邃的蓝中释放着永生花由内而外光芒,令人神迷。少年盯着那朵永生花缭起思绪,漫天桃花飞舞,我与阿母也曾有过这般美好的日子... ...
未曾一刻挪开眼的少年侧身向青怿命令道:“速与他银钱。”以为青怿没听到。少年放高声音又说一遍。
“公子,还是还还价吧?”青怿面露难色,“人家都说了,概不......”此时少年已经感觉青怿在用力扽他的衣角。少年心中登时略过一丝不祥,“我家公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青怿向那商人连连哈腰,“且容我与我家公子商量一番。”两人只对焦了一个眼神,少年脑中连环涌出这些画面,府君之女,强取豪夺,欺压商贾。明日自己就是宜湘城百姓最大的谈资,再往后便不敢想下去了。
青怿指着肩上的包裹,道:“今日本是到镜螺山拜祭先夫人的。没带太多的银钱,不曾想途经花市,公子遇到钟情之物。
“包袱里可有趁钱之物,先抵上!”少年急切不甘。
青怿咬咬唇角,泪光晶莹:“没有趁钱之物了,公子,若抵便只能抵我了。”
“老兄,这位小郎君手里的宝贝可曾售卖啊?”偏巧不巧。还有人瞧上这宝贝了,少年暗自心塞。
“北方人!”几乎是与之同时,青怿把意外过后的娇羞写在脸上,面对与主人争宝贝的这个不速之客,此刻,这丫头全然把忠仆的角色忘得一干二净,完全噤了声。少年望着花痴般的青怿,真是好生无语。这丫头,粗笨些还可以忍的,可这关键时刻,让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孰能忍的,便愤愤地冲那丫头甩去一个怒而不争的表情。
见主仆二人内讧的样子甚是好笑,北方人拿捏好时机,开口道:“兄台,刚才你与这小郎君议价多少?”
商人道:“十两金。”眼看这个年轻人身材装束远胜小郎君,又心仪此物,加补道。:“兄弟,我家货物讲的是先付先得,现你与小郎君均看上此物,不妨好生商量,莫伤和气。”说罢,掬出一个和气生财的招牌笑容。毕竟,因争物而械斗的场面他可是见得多了。听罢这话,那北方人爽朗笑曰:“何必商量,我出,二十两——金。”迅雷般,这个价钱,击得少年五脏俱烈。金银玉器,自己从未入眼,今天遇上此生钟情之物,转眼间,就要让与他人。
此刻少年血向上涌,仰头正视北方人。“你这人好生粗鄙,竟不懂得先来后到,惯喜与人争抢吗?”少年心里那番话,北方人已经听懂了——明明是我心爱之物,又是我先看上的,还要与我争,真正是令人生厌之人!见这少年气恼,那北方人也是笑而不语。
少年仍不解气,怒道:“看你也是一条威武的汉子,怎地会有女人才有的癖好?你见过哪个正常的男人喜欢带花的饰物?”这一记重击可是致命的,青怿在一旁,眼瞧着女公子与那北方人舌战愈加激烈,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劝才好,只站在原地跺脚着急。少年也后悔说了这话。自己现在也是位小郎君,现烧着了他便也连带了自己。北方人俯下身,斜向下,与少年目光有一尺距离。一片黑云完全覆盖住少年,正要开口......
“少深君,我来迟了,你脚步怎地这样快,刚才未招呼我一声,便走了。”北方人见他道:“来的正好,与这位兄台二十两金。”
许是生了少年的气,一把将那琥珀从少年手中掳来。目光炯然,直逼少年道:“我可是个正常的男人,此物我买来,要送与我心爱的女子,吾钟情于她。有何不可吗?看你身小羸弱,应是尚未嫁娶,想必小郎君与吾相较,不知谁才不正常。”
那北方人言辞犀利,气势迫人,少年被这北方人逼问得面红耳赤,早知棋已先输一招,从哪方面相较,都是处处站下风,只得悻悻别过头去,不再搭话。看着他二人转身离去,背影的褶皱里都充满嘲笑,少年已是恼羞到了极点,耳畔听那同伴说,“少深君,你何时已定了亲事,我怎不知?”
云中日已在红影摇曳中生出大半。已到辰时,且不说,需走一程便歇一程,连刚刚的怒火也无暇顾及了。少年与青怿着急赶路,青怿心中仍惦着莳花坊的表演,心中宽慰自己道,祈福后兴许还能赶得上看。主仆二人来到镜螺山脚,少年掬一捧山泉水清洗了面颊,又折一枝竹叶,掸去身上尘埃,摆明是要将今日晦气通通洗掉。
青怿见状,也照样一边清洗一边嘟囔:“一个是没头脑,一个是不高兴,今日夺了我家女公子的心爱之物,来日,让他们都娶到丑婆娘。”青怿装模作样的诅咒,让少年心中好笑,明知这违心的言辞是专说给她听的。
“女公子,你说一个闲散员外和他的这两个让人生厌的子侄在咱们家中赖着也有旬月了,白白供养他们吃食,却未见与家主有甚交情,家主这样好生相待又是为何?”其实这个疑问少年也有,来府上拜访住的再久些的客人也多了,都不像阿父与那个杜员外,有寒暄又不够热络,莫名有种客套过度的感觉。
说也奇怪,往日里到了祈福祭奠的日子,这里的老百姓摩肩接踵,今日却甚是清净,青怿心中纳罕,应是家主有意清退了闲杂人等吧。看四下里少有闲人,偶尔会有樵夫出入,也离得甚远,放松道:“女公子,咱们上山大概需要半个时辰。镜螺山顶的遥岑台视野甚是宽阔,在那里祈福离先夫人更近些,必定能感应到女公子的一片孝心。自不必再赶脚程,这路我熟的很,女公子身子要紧,定护好那手炉。薛神医交代,炉中的冰撑不过半日。”
青怿的碎碎念像经文般,从左耳进,右耳出。就算是第一次上山,这般的高度上去又有何难?少年自顾踱步登山,留下青怿在身后喋喋絮语......
个中无话。自南坡攀至遥岑台时,巳时刚过,从台上俯望,当真是将泽下的好风景都尽收眼底了。台上亭楣处的额匾题的是“至感通天”。少年接过青怿递来的果馔,轻轻的放在面前的向阳处,自语道:“母亲,这是孩儿为您准备的百香饼和金盏糕,里边添了糯玉粉做馅。知道您生前最喜吃这些甜食,免去了常礼的酒食斋菜,准备甚是简陋了些。阿父平日里为我悬心,我是避着他来的。孩儿五岁时就失去了您的照拂,阿兄早年戍边,只剩我与阿父依为命,不曾有一日不椎心思念母亲。
青怿燃好烛火,递过香来。烟气升腾若丝缕般缱绻着,渐渐模糊了少年的双眼。“母亲,青怿说这里离您更近些,孩儿,很想让您知道,儿的妄症自薛神医来后便大好了。三、五月来,行走坐卧皆不用阿父悬心。孩儿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能登上高处,为您祝告祈祷,儿写下一文,念与您听:
先慈母上大人,儿桐鸣属文祝告,十年生死,碧落黄泉,茫茫无期。儿行年五岁,与母阴阳两隔。常怀坠恐,忧思成疾。慈父悯儿孤弱,含辛抚养。儿本女儿之身又无妄得疾,不能习弓马,破阵杀敌承吾父衣钵。又不善女工针法。修不得贤淑温良。深愧父母,佳木之期。幸阿兄骁勇,屡立战功,弥补了阿父卸甲之憾... ... 儿祈上苍:先妣人间功德修习已满,愿登仙班安享怡和。儿盼吾母慈光普播,泽被世间孺儿幼女。... ...
少年涕泪交横,哽咽着将祭文焚了。青怿怕少年伤了心神,不住的劝慰。
确认不远处噼噼拨拨声不是幻觉,主仆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循声向下望去。半山处,烧得最烈,业已逼近山顶。
兴许是方才悲情欲甚,这样的火势竟毫无察觉。少年心中自责一面,还要稳住惊慌失措的青怿,镇定语调道:”南山火势太大,北边可有下山的路吗?”青怿垂泪应道:“女公子,北面皆是峭壁,无路可行啊!”忽转念气吁,急道:“北坡,北坡有几挂瀑布,或可一试!”
山下此时早已乱作一团。望火兴叹的人占着大半,纷纷瞪大眼睛看那镜螺山蔓延的火势。
吵吵嚷嚷,一个道:“今日祈福烧荒,莫不是哪个手欠烧着了山木?”另一个硬气道;“你也不看看,这山火是半山腰烧起来的,若是烧荒时不慎烧着的,也该是从山脚开始啊。”周围人纷纷道,有理,有理。还有的老泪纵横的痛惜:“山上还有上百年的杉松,而今就要毁于一朝,大凶之兆啊!”
这熊熊的火光中有一人最是焦迫。“单是救人扑火,尹掌事就费尽了浑身解数,尹兄,您身为一城父母,万万不可执意上山啊!”说话者正是青怿口中的那个闲散员外杜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