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仙尊》秀春刀

22、往事

　　临仙门九霄殿内，金兽香炉腾起的青烟突然堙灭，空荡的室内显得越发冰冷。

　　冯十亦攥碎手中玉珠，仙鹤麒麟纹帐幔映出他面色似鬼，青白交加。

　　殿外惊雷骤起，急促雨点打在屋顶琉璃瓦上，却浇不灭他白色道袍下渗出的冷汗。

　　“‘姬姝’他既然在那日现身，为何不直接回宗门？”

　　大弟子小心拾起满地碎裂的瓷片，小心翼翼道：“他早已是半步神仙，许是...许是早将前尘看淡了。”

　　冯十亦猛然掀翻案几，桌上琼浆玉液泼了满地，杯盘碟盏飞溅满屋。他伸手一把掐住大弟子脖颈，微笑的假面褪去他双目暴突，神色狰狞，好似要择人而噬。

　　“看淡？你可知当年他飞升失败时，本尊用这把本命剑刺了他多少下？”

　　记忆犹如毒蛇般缠绕而上。三百年前掌门争夺大比开始，‘姬姝’是他最大的对手。然而‘姬姝’竟然接受了他的示好，吃下‘五苦’不但没有爆体而亡，反而气息圆融平和，无一处不是完美突破之像。

　　他虽已是临仙门掌门，可是看到这样天资过人惊才绝艳的‘姬姝’，他嫉妒，嫉妒得发疯。

　　炼制‘五苦’的鬼修说过，此物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沦为欲望的奴隶。贪、嗔、痴都不足以让‘姬姝’这样的高岭之花意志被毁，唯有情欲，才会彻底将他踩入泥底，永不翻身！

　　只要他伸手推一把，还需维持境界的‘姬姝’必然会跌入万丈深渊。

　　那个雨夜，在寒玉榻上的一贯爱洁的矜贵人。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利用九转金玲镇住师弟灵台，又如何用合欢秘术将人捆住。鼻尖口腔都是白玉兰的浅香。

　　雨后月光透过雕花窗扇，照见‘姬姝’神色空茫后冷冷看向他的眼神。

　　“师尊！”

　　殿外传来回禀之声。

　　冯十亦回神松开手中力道，大弟子喘息着跌坐在白玉地砖之上，发出急促的闷咳声。

　　“九宫山宫主撕碎‘天仙宴’的请帖。徒儿办事不利，请师尊责罚。”

　　前往破剑宗送请帖的弟子躬身下跪。

　　冯十亦身体一僵，全身紧绷。

　　昔日岺暙飞升因吴恬号召，众人围剿必死无疑！正是这江陵九宫宫主山予前来劫人！

　　冯十亦掐诀唤出传讯纸鹤。

　　“唐韵珂！”

　　“给你三日时间，把‘姬姝’带回临仙门。否则你养在寒潭那条黑蛇，本尊便拿来炼剑。”

　　千里之外的青冥江上，唐韵珂手中鱼竿断裂。江水倒卷起波涛，露出河中巨大的蛇头。

　　“师兄啊师兄，你连威胁人也没有新意。”

　　唐韵珂伸手摸向蛇头安慰道：“你本就是临仙门守墓灵兽，别听他恐吓。”

　　三日后，长乐楼。

　　岺暙正在整理誊抄卷宗，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松香。他将手中书册放置书架，抬头含笑道：“师兄，这几年可还好？”

　　“托‘姬姝’师弟的福，在寒潭当了几年守墓人。”

　　雾霭端来灵茶放置案几。

　　“师兄尝尝最新的口味。”

　　唐韵珂端起灵茶小抿一口，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哎——倒是你，涅槃重生的滋味不好受吧？”

　　岺暙浅笑不语，反问道：“冯十亦派你来当说客？”

　　“他说你若肯回去，仍是临仙门长老。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与他不和，这次来算不上说客，只是与你传个信，我听说他要举办‘天仙宴’你要小心些。”

　　“多谢师兄提醒，还望师兄莫怪连累你......”

　　“路都是自己选的，不必多说。今日我虽想与你叙旧，却不合时宜，怕他生疑。如此我便离去，‘姬姝’师弟多保重。”

　　“师兄，我族发于姜水，日后叫我岺暙即可。”

　　唐韵珂讶异回头，他竟不知原来老祖曾为他改过名。‘姬姝’美貌妇人，如何配得上他这一身气势与坚持？岺暙、岺暙，明媚日光下的山川。

　　山川从不弯腰低头，历经沧桑磨砺，依旧永恒矗立。稳如磐石，包容万物却又矢志不渝。

　　他的温柔与从容竟来源于此吗？

　　岺暙起身相送，看着唐韵珂离去，眸中温柔舒缓。

　　这世上之人，终究不是个个都如冯十亦那般。唐韵珂昔日便是为他门中流言争辩被冯十亦打压。如今时过境迁还能与他如此直白。二师兄还是二师兄。

　　岺暙看向远方，前些时日他传讯而去的消息终于有了回音，真正的客人来临，

　　“仙长，阿公派我来给你递东西，顺便传个话儿。”

　　岺暙低头，看到眼前一个只有膝盖高的小男孩，男孩扎着两个丸子头，他咧嘴大笑，露出掉落的门牙。

　　这是东海蛟龙最小的孙子，很多年前他曾见过一面，此子尚未化形成人。

　　岺暙接过小蛟龙手中海螺，带人走进屋中，问道：“你阿公叫你传什么话？”

　　这海螺之中装着一枚芥子空间的海水。别看这孩子年纪小，能跨越千里带着东西来到临仙门，着实不易。看来这百年，他在修行一道上并未懈怠。

　　雾霭本已换好新的灵茶，只等这几日客人上门，不料竟是个小屁孩。她立刻又吩咐侍女端来些灵果，蜜饯。

　　“阿公问段无涯可有找到有缘人，如今可有亲口封他成神，立地飞升？”

　　“阿公还问，仙长最近过得可好？百年前您给的琼华露效果极好，几位长老引用之后鳞片都润泽无比......”

　　“想要琼华露？”

　　岺暙轻笑。

　　琼华露乃是鲛人血肉所做，延年益寿，自然效果极好。他伸手指尖划过手腕，一滴半仙之体鲛人血珠坠入玉瓶，瞬间化作带着金色的琼浆。

　　“若真有急用，拿这个去吧。”

　　小蛟龙吓一跳，忙放下蜜饯双手接住，扁着嘴。

　　“最后，阿公说叫我跟在仙长身边沾沾仙气，以后早日化龙。”

　　岺暙挑眉，摇头。

　　“段兄去了小世界，上次见他还未寻到有缘人替他封神。”

　　“我很好，多谢蛟兄相助，这滴精血是报答蛟兄不远千里相助的礼物。如此，你便回去传话吧。”

　　小蛟龙挡住岺暙离开的步子，倔强道：“可是阿公叫我跟着仙长。”

　　岺暙摸摸他的头，温和道：“小孩子别看多血腥，会学坏。这话带回去，你阿公不会怪你的。”

　　这头小蛟龙别别扭扭离开，那头立刻出现不少修士涌入长乐楼，一时间的繁华好似回到曾经，令人恍惚。

　　雾霭将前来的修士安排在一楼会客大殿之中，修士们面露喜色，个个交头接耳。

　　‘姬姝公子’回来了！若非被那群红眼道人围攻，早已飞升成仙！他们如今前来就是面见自己的谪仙！

　　得到一枚白云果，那是所有朝圣者的最终目标。

　　岺暙隔着水镜看着大堂之中热切的人群，神情平淡。

　　死前吃下白云果，虽能获得新的生命，可是他们也会失去曾经的记忆，也会失去人类的身份。

　　世界上从没毫无付出的好事。每一次获得馈赠都有相应的代价才能平衡。

　　天色渐黑，窗外已入冬，天气越来越冷，琉璃窗上升起白色雾气，桌上玉瓶中插着一捧白玉兰。

　　“你不能进来。”

　　雾霭端着一盅汤药，对着站在珠帘处的山予怒目耳视。

　　岺暙吩咐了，夜间不想见到任何客人。正是防的此人！

　　山予穿着黑衣，身上带着淡淡的木香。他手中拿着一只白玉兰，安安静静的隔着珠帘看着岺暙。

　　今日他杀死炎火门掌门，此人后院之中藏了两名同岺暙模样相似的人，三人形容难堪，让人不齿。

　　昨日他杀死连珏门一名弟子，该弟子手中收集有不少以‘姬姝公子’为形象的秘戏图。

　　前日他杀死凌云宗一名长老，该长老曾当众诋毁岺暙修为不过歪门邪道，必是学了合欢宗魔修吸人修为，不知被人用起来又是何滋味。

　　大前日，大大前日,大大大前日......每杀死一个人，他都会带来一只白玉兰。

　　雾霭恶狠狠瞪了一眼山予，拿过白玉兰进屋，再次插入花瓶之中。

　　岺暙指尖拂过花瓣，背对着山予。

　　“你想要什么？”

　　山予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他捧在手心抛到岺暙眼前空盘中。

　　“城南王婆家的八宝鸭，他们都说味道极好。”

　　油纸缓慢打开，露出完好无损的荷叶包，打开荷叶鸭肉冒着热气。鸭肉的酱香直冲岺暙的大脑，口舌生津。

　　岺暙恍惚一瞬，记忆犹如潮水般涌来。

　　皇家水牢里冬日的水潭冰冷，宁予琛穿着灰扑扑的皇子服从缝隙中爬进来，他带着一个油纸包，神神秘秘来到岺暙跟前。

　　“这个超级好吃，你尝尝。今天是除夕夜，我朝百姓在今天都会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品尝。我们一起过除夕也要吃点好的。”

　　岺暙伸手接过山予撕下的鸭腿，鸭腿早已凉透，鸭皮带着焦糊。他放在口中咬下一口，细细咀嚼。

　　冰冷带着风干的肉渣不知道是哪个宫里被淘汰的东西。可是味道真好，比他从前吃过的都好。

　　宁予琛看向岺暙，期待问：“岺暙怎么样？好吃吗？”

　　少年脸颊分明带着青紫，是被人打过的痕迹，然而他目光炽热，带着不灭的星光。

　　岺暙眯起眼睛，点头含笑道：“嗯。我比你大，不许叫名字。”

　　“我就说好吃的。”宁宇琛眼睛一亮却装作没听见后面那些话，他立刻撕下另一个鸭腿塞入岺暙手中。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分吃着这来之不易的美味，通过那条缝隙看向窗外的月光。

　　宁予琛说，他一定会当皇帝。

　　岺暙想，宁予琛会是个好皇帝。

　　第二年的除夕夜前夕，宁予琛又一次兴冲冲从裂缝中爬进来，笑道：“今年我会带八宝鸭和你一起吃。你要等我。”

　　那年的除夕夜真的很漫长，漫长到月出月落一整夜都没等到该来的人。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武璟太子提起那个羸弱身影的少年扔到他跟前。

　　少年身体软趴趴的倒着，起身便是一阵呕吐。宁予琛从喉咙里呕出无数带着黑血的鸭肉碎块，吐完之后又无力跌倒。

　　“不该肖想的东西就别伸手。你给我记着：老实呆着，别想离开。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两个小东西，也想翻天！”太子冷哼一声，气咻咻离开。

　　岺暙伸手将宁予琛抱在怀里，看着他不停侧身呕吐，怀中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皮肤逐渐青黑发紫，没了生气。

　　岺暙死死抱着宁予琛，眼泪化作珍珠一颗又一颗打在少年脸上。

　　“我不吃八宝鸭了，你醒来好不好？”

　　“阿予，我不吃了，你醒来好不好......”

　　岺暙闭眼用手指撕开一块眼前的鸭皮，放入口中酥脆留香。他只觉眼中热意蔓延，一动不动紧紧闭着双眼。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你走吧，回江陵，去九宫。做你的宫主，别再来了。”

　　“阿予，你别来了好不好？”

　　山予身体一僵，眼神阴郁嘴角勉强勾起做愉悦的样子。

　　“哥哥，别赶我走。让我做你的刀。”

　　他极速后退几步转身离去，逃也似的离开。

　　子夜时分，寒潭开始翻涌墨色水花。七位鲛人破水而出，银发上还沾着水珠。为首的女鲛人甩动虹色鱼尾，将颗夜明珠抬起：“按殿下的吩咐，在归墟海眼旁挖了三百丈。”

　　“不够。”岺暙接过夜明珠，星辉中浮现地脉图。

　　“要挖到苍莽山，那里有座用凤凰骨搭的桥。”

　　鲛人们突然齐声歌唱，声波震得潭水逆流而上。女鲛人兴奋地露出尖牙：“殿下是要挖道临仙门？我们用鲛珠照亮回家的路可好？”

　　岺暙将小蛟龙带来的海螺投入潭中，空间展开的刹那，寒潭竟变成无底深渊，无尽海水灌入，一直冲向远方。

　　鲛人们更加亢奋，虹尾鲛人甚至舔舐起螺壳上的暗红血迹：“殿下的血...是殿下的味道...”她眼瞳逐渐染上金色，鱼尾拍打出浪花。

　　岺暙眉目温柔，手指一点海浪翻腾。虹尾鲛人惊醒般颤抖：“妾身失态了...实在是殿下的血气...”

　　“无妨。”岺暙弹指点在她眉心，瞬间封住躁动的血脉。皇族血脉对普通鲛人依然有致命的吸引力与压制力。

　　“等挖到凤凰桥，允你们一壶月华精酿。”说着他抛出个玉壶。

　　鲛人们发出欢快的啸叫，跃入深渊时带起漩涡。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最后一位鲛人浮出水面。她捧着把沾满灵气的骨铲：“殿下，挖到桥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