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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踪血案惊古镇 陌路侠情动边陲(上) ...

  •   时值北宋皇佑年间。
      汾州境内一条小河蜿蜒流过,虽是暮秋时节,河水却丝毫未见消减,这便是西河。西河流经一处所在,蓦然间打了个转儿,这一曲一折间,便圈出一大片空地来。其间有一座村落,唤作小杨庄。

      西河县地处山西,自古以来便属秦地,民风粗朴。宝元年间,党项族首领赵元昊建立西夏国,屡次犯境,劫掠人口食粮。西河水虽盛,可惜浊而无鱼,亦无补生计,庄民劳苦不堪。所幸秦风尚武,虽历千年而不失其节,故而小杨庄人身手颇健,多有擒狼缚虎之勇力,又不惮射猎。时日渐久,便将田地抛废,反是射猎过活者居多。

      此间有一家猎户姓李,家中止有父子二人。父单名一个略字,开得硬弓,射得疾箭。膝下之子双名剑阁,业已弱冠年纪,生得星眉郎目,甚是齐整。自小便读了千把百卷圣贤书在腹内,文采风流自不必说。更异者,素喜舞枪弄棒,时常随乃父入林出猎,算得一个文武双全之才。

      然则,这二人并非小杨庄世居,却是两年前偶经此处,见风生草密,临河傍林,已自欢喜不尽。兼之多年江湖漂泊,也着实倦了,便于此处停了下来。其时正值边乱,小杨庄人多有好客之风,倒也容其结庐自居。自古英雄惜英雄,相处日久,众猎户见李略父子精于狩猎之道,有心结纳,便时时邀其同猎。因此上不到半年间便熟识起来。

      这日卯时未到,李略便早早起身,收拾弓囊箭袋,准备出猎。那李剑阁早已练了几遭箭回来,正于灯下攻读诗书。宋太祖以殿检点之身,被众将黄袍加身,于陈桥驿开国。日后思之,自知其中利害,故而立国之后,深恐他人步自己后路,便演出了杯酒释兵权的千古奇剧。其后当位者莫不重文轻武,因此李氏父子虽是习武之人,倒也不敢轻忽了笔墨文章,欲以此为进身之道。

      看官听说,这李略祖上原是世代为官,不曾坠了祖宗遗风。到李略这代上,也还做得个小小武官。奈何心地颇为良善,性又梗直,时时据理直言,惹恼了以文章取仕的老爷们,终于被轻轻谋了个罪过,铁索加身投进牢里。好不容易赖得世交众友之力挣扎出来,对官场却着实厌了。李略便乐得辞官不做,携着幼子剑阁袖风担月,游走江湖。

      便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只是李家祖上传下来的家训,凡李家儿孙,或文或武,务须谋得一官半职。李略虽不明其意,却终不肯违了家规。自思己身脱离官场,但无妨让剑阁进科取仕。因此漂泊虽苦,却仍不敢让剑阁误了学时。剑阁亦颇为争气,十八岁上入场一试,搏得一个秀才公子身份。

      闲言少述,李略嘱咐剑阁几句,便出门直奔西河而去。西河边上靠近小杨庄一带,有一大片密林,便是庄人日常猎兽之所。此时天光微露,林中却仍是漆黑一片。好在道路甚是熟悉,倒也没费多大工夫,选好了下套之处。昨日风沙漫天,诸般野兽皆无处觅食,时近黎明风势渐减,诸兽必定忍不得腹饥,这便正中李略下怀。

      李略暗中摸索,依托草木之势,细心构筑连环索。连环索虽说精巧好用,构设起来却很费功夫,待得设好七个陷坑,又将七套相互勾连,并以杂草枯枝漫敷其上,天色已然大亮,林间亦渐清朗。借着天色,细心察看一遍之后,李略淡然一笑,正欲起身,耳边利箭破空之声骤起。

      李略终究是业艺在身之人,听得那箭正射向自己,便急急吸一口气,堪堪移开三尺。觑眼看时,一枝乌黑的硬杆长箭正插在自己方才站立之处,没地一尺有余。李略惊疑未定,正待俯身捡视箭支,又是一声厉啸迎头而至,其势比上箭更是迅急。眼见躲避不及,李略拧身错步,觑得清楚,左掌轻轻拍出,先阻长箭来势,继而腕脉突沉,中指倏出,铮的一声弹于箭杆之上。那箭杆经此一弹,受力斜斜飞出,余势未歇,扎到一株大树树干之上,箭鏃兀自颤个不停。

      李略暗自思忖,此时敌暗我明,若以静制动势必吃亏,当下窜起数丈,踏上一棵粗壮柏树的枝桠。借着微明的天光细细探看林间动静。哪知非但寻不到发箭之人,更无第三支箭袭来。李略暗暗称奇,心下忖道:这时已是暮秋时节,树叶早已纷落所留无几,天亦放亮,就算自己身形隐藏再好,终不能不端丝毫端倪,更无消踪匿影之功。那人第三支箭未再发出,绝非自己身影隐藏得天衣无缝,当是别有因由,只不过自己一时难以揣测得到罢了。

      晨雾漫起,林间隐约几声鸟鸣,显得分外清晰。李略耐心等了一柱香时分,再丝毫不见那人动静,便轻轻跃下树来。尚未把弓箭收拾利落,忽听得数丈外衣袂破空之声,紧接着一声惨叫从林外传来,极为碜人。饶是李略艺高人胆大,也不禁头皮发麻,只是那人方才既有心害己,终不能不闻不问,就此打个哑葫芦,当下顾不得其他,一提气急掠而出。

      待得来至林外,四处搜掠一遍,却未见一丝人影。李略苦笑一下,心底泛起惧意。那人急切间飞掠无踪,如此身手,可惊可怖。单是这份轻功,取自己项上人头已是易如反掌,自己此刻尚有命在,足证那人方才两箭皆已手下留情。至于此中缘由如何,当真是不得而知了。

      李略细细思忖,除却为官之时得罪些许官员,再无仇家。单以那些官场纠缠,似乎也不至于追踪数年,千里之外再谋报复。然则此可能虽微,却不得不防,此时剑阁单身在家,恐有凶险。思及此处,李略再无他念,便急急回赶。

      到得家门,李略心下不由惴惴,伸手去推柴门。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剑阁从屋内迎将出来。李略见爱子无恙,略略放心。二人来至屋内,将弓囊箭袋除下,挂于墙上。那剑阁早去灶间端出一碗茶来,奉给爹爹。

      李略听得爱子如此之说,不禁大慰老怀,欣然而笑:“秀才公子窝于草棚内烧汤热水,也着实难为你了。大考之期渐近,到时爹爹与你回浔阳老家,登记下场一试。这些时日只是苦了你了,课业可曾丢下?”

      李剑阁拎过茶壶,又与爹爹斟上一碗,笑道:“秀才公子的尊父日日出没于荒郊野林,那才更为不易。爹爹且请放下一百颗心,娘的话孩儿何曾敢忘?这番下场,好歹也中个举人回来才是。早起温了一遍书,煮了一锅米粥,昨儿个的腌兔肉还有几块。这会子觉得倒有些饿了,爹爹少待,我这便去盛将来。”

      李略嗽过口,放下盖碗,在屋内细细看了一圈,未见丝毫异样,暗道一声惭愧,只怕是自己江湖路走多了,胆子竟越来越小。厨间传来李剑阁叮叮当当摆弄碗筷的声音,感觉却静得可怕。扭头看看窗外,晨雾虽淡,天地间却还罩着一片灰蒙蒙的颜色,显得愈发阴沉。

      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突然从薄雾中传了过来,突然又被拦腰切断。那声音细如蚊蝇,便似一个女子在偷偷泣下,又如一个婴儿大啼被突然捂住了嘴巴。李略喉头一紧,像被扼住了脖颈一般,紧张地透不过气来。他抄手抓起一柄猎叉,推门而出。

      李剑阁从里间里窜出来,显然也曾听到那声音。父子二人立于天井之中,却再也听不到什么了。雾气很淡,却湿湿地贴在身上。通往大路的院门是以粗如儿臂的木棒扎成,又包了数层枝条,此时院门紧闭,因此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李略将猎叉扔给剑阁,缓缓走向柴门。

      李剑阁手提猎叉,腾身便上了院墙,随即翻了下去。接着“啊”的一声大叫,接着便是“扑通”一声,似是有人倒地。李略急火攻心,哪顾得开什么柴门,腰身一拧,也上了墙头。刚刚立住脚跟,熟悉的利刃破空声倏然而至,一支利箭正对面门射来,呜呜作响。李略不敢怠慢,沉腰扩膝力凝腕脉,觑得一个亲近,硬生生的将那箭抓在手中。

      雾气如丝,柴门前面,李剑阁头发已然湿成一片,正蹲在地上。旁边一人脸面朝下,俯卧地上,分不清是死是活。李略见爱子无恙,稍稍喘了口气,走上去将那人翻将过来。那人约摸三十余岁年纪,一身青布麻衣,瘦不啦叽,蓬头垢面,说不出的落魄模样。李略却认得他是本村之人,姓方,单字唤作一个促字,平日里很有些酸腐气,向不为人所喜。

      李剑阁伸出手来,搭上方促的脉门,过了半刻,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回头看到李略手中还抓着那支长箭,便伸手接了过来,端详了几眼,突然笑道:“爹爹,这支箭……罢了,容后再说,先将方叔抬到屋里去要紧。若是任他躺在这里,只怕不上两个时辰,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略点点头。当下父子二人将方促抬到屋中,放到榻上。李剑阁又取来一盆凉水,将汗巾浸湿后,敷在方促额头。李略终究放心不下,将手中长箭掷于桌上,来到榻前替方促搭脉视之,便知剑阁医道又有长进。观其脉象,弦滑如丝,自然是受了莫名的惊吓,一时心血交冲,晕绝在地。

      李剑阁瞅了桌上那长箭一眼,脸露微笑,端起陶盆,就要推门出去。李略抽回手来,低叹一声,道:“阁儿,且放在那里吧,事情有些蹊跷,不可太过大意。”李剑阁笑道:“不过是有人恶作剧罢了。爹爹素来没怕过什么东西,难道便被一支箭吓怕了不成?”

      李略正色道:“你江湖阅历尚浅,哪知其中利害。早间我在林中便同样遇袭,也是这样一支长箭。方才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哭声,现下觉得仍甚为可疑。只是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蹊跷,你我二人既能听到那哭声,隔壁几家又哪能听不到?怎么方才未见到他们动静?”

      李剑阁闻言一惊,旋即起身道:“这倒不可不防,我且去瞧一瞧,莫不是谁家飞来横祸,此事既是遇上了,便不能撒手不管。爹爹,我这一身功夫虽说粗浅,对付个把毛贼却不在话下。”话音刚落,抓起方才那柄猎叉,就要出门。

      李略厉声喝道:“剑阁不可造次。为父岂是那等见死不救之人?行侠仗义之事,该做,却也不是你这般做法。你可知此事暗中是否有人,此人是何方来历,又有何等预谋?小小年纪,胆子倒是够大,没我吩咐,今天不许踏出此门一步!”

      李剑阁做个鬼脸,笑道:“莫非爹爹是担心方才那引弓射箭之人?这我倒是想试一试,看这箭能不能射我一个透明窟窿。”言罢伸手推开木门。李略正要劝阻,剑阁已走到院内,哈哈笑了几声,方才笑嘻嘻地走了回来。李略虽是生气,也不禁为其豪气喝了一声彩,暗道,我李某人有子如此,今生也就不枉了。哪知剑阁刚顺手将门掩上。却听得“咚”的一声,一支箭狠狠地扎在木门上,硬生生将木门穿透,从里面露出寸许长的箭头来。

      李略长身直起,却见剑阁斜眼看了一下那支箭,若无其事地向爹爹摆了摆手,笑道:“爹爹且放宽心,就凭这一箭,尚奈何不得孩儿。至于放箭之人,无非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当不得大事。”李略不由暗叹一声,这儿子虽是喜好读书,却也颇有胆色,只是浑不知此中凶险,当作游戏一般,也着实令人担忧。当下正色道:“阁儿,你且想来:小杨庄尽有几家猎户,都能射得几箭。但你见哪个猎户力道如此猛烈?便是为父也怕没这份功力。你随我游历江湖这几年,艰险之事也遇得多了,当知江湖险恶。若都如你这般大意,哪还行走得了江湖?”

      李剑阁见爹爹形容之中颇有惧意,也不敢再过为放肆,回道:“阁儿听着了。不过此事倒非我太过大胆,而是内中另有隐情。你且看……”言罢从墙上摘下一只长弓,嘻嘻一笑,拾起李略掷于桌上的那支箭,缓弦搭箭,轻舒猿臂,卡的一声,那箭直透板门,硬生生扎进三寸有余。

      李略不由一愣,旋即大喜:“这小子功夫倒是颇见长进。莫非早间是你与我开玩笑?如此顽劣的孩子,我是该喜还是该气啊……”想及今晨一直理不透的疑案,原来都是爱子所为,不由大笑几声,心下甚是宽愉。却不料蓦然间,脑袋里灵光一闪,似是感觉哪里不对,却一时无法捉摸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苦苦思索,却不得要领。

      李剑阁见爹爹笑声突然中歇,微一思忖,便知缘故,当下拔出门板上自己射入的那支长箭,递上前去,笑道:“爹爹,你怕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此中缘由。且看方才你接下的这支长箭,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李略依言接过箭来,细细端详。自林间遇袭,一直心神不宁,倒也没好好瞧瞧。这番拿起箭来,见那箭通体乌黑色,沉黝黝地很有份量,却又绝非金属质地,当是用某种荆条削就,又以粘胶浸泡多时制成的。这种箭虽非多见,然则小杨庄东首一脉矮山,遍地野荆,小杨庄的一些巧手猎户便割来费一番功夫做成箭支。手中倒也不是奇货,只是上浆不同,颜色有异而已。

      李略见爹爹沉吟不语,知其尚未悟透,便伸手接过箭支,解释道:“爹爹且看,这箭杆虽是比平常之箭长了寸许,也不算什么怪异。要说特别,也只是在这箭头之处,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李略细细瞧去,只见箭头下端靠近箭杆之处确有一个十字,只是印痕甚淡,不细看倒也难以发现。

      李剑阁又进到里间,从自己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来,双手捧与李略,笑道:“爹爹再看这枝,同样也是一个小小的十字。不同的是那一支上“十”刻痕略显黑色,我这支却是青色。爹爹倒不妨猜一猜这是什么缘故。”

      李略闻言,将两枝箭放在一起,稍一比对,便知两枝箭俱出一人之手所制,除去颜色不同,长短粗细轻重,无一不合,便似一对连环箭的双枝,便笑道:“如此说来,那林间发箭,与方才射穿门板之人,便是你的好兄弟如是了,怪不得你这般大胆。这孩子,跟长辈开这等玩笑,都是你教出来的好礼数!”

      剑阁笑道:“与爹爹没上没下,如是确实不该。但仅是偶一为之,也不算大过嘛,爹爹也就饶过他吧。如是这半年随我学箭,倒是进步神速,我算为爹爹又收了一个徒弟罢了。”当下推开房门,把外面射于门板之下的箭用力拔下,交与李略。

      李略接过箭来细看,果然又在箭头之下发现一个淡淡的十字,与自己接下的那支箭毫无二致,当下放了心,又道:“学箭倒也无虞,总归是有用的物事。这些箭想来都是你二人私下削制的吧,也难怪,狄老爷子硝皮子做皮活所用的粘胶,真是做箭的好材料。只是箭头虽利,若无百把斤力气,这盈寸厚的板门,又哪里射得通透?你习武日久,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如是小哥儿甚是文弱,又哪里拽得开这般硬弓呢?”

      剑阁笑道:“论力气,千把百斤恐怕我也办不到,更莫说如是了。爹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指着那支箭的箭尖续道,“这箭头可也不一般,这箭特别之处全在此。狄老爷子不只会做皮活,铁匠手艺也是一绝,这是我和如是特特央着狄老爷子做的,三棱平滑,螺纹堆缠,弓弦也加上了绞劲,因此入木三分。”

      李略细细看去,果然如剑阁所说,当下笑道:“这就是了,想来你进步也无如此神速。这般说来,狄老爷子手艺着实惊人。若是太平时节,凭他这手艺,也是一方巧匠了。想我大宋东京虽是繁华,奈何此地西夏兴兵,也算得乱世了,只在此地却是难为。这老爷子脾气又倔,少不得吃些苦头。你功课习得熟了,过些时日,春场开了闱,便该动身了。”

      话音刚落,脑中灵光一闪,皱了皱眉又道:“不对。绝然不是这样。”

      李剑阁奇道:“不对?哪里又不对了?爹爹方才提到林间有人也这般射了一箭,我怕您生气也就没问。莫非,当中真有可疑之处?”

      李略微一沉思,便将林间遇袭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又道:“爹爹还没老糊涂。林间那一声惨叫现下想也仍如在耳边。若是你如是兄弟跟为父开玩笑,哪里会有这声大叫。林间那人绝然不会是如是,那么又会是谁呢?”说罢抬头看看窗外,雾气仍未散尽,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缓缓流动,让人捉摸不透。

      李剑阁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那就绝非如是兄弟所为了。他向来行事谨慎,便开玩笑也有规矩。只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若不是如是兄弟,那这两支箭,分明是我们两个独制的东西,那人又是从哪里得来呢?”

      李略点头道:“此时我也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林间那一箭定非如是所为。此事颇有蹊跷,很有可能是冲着我父子来的。敌在暗我在明,此事大为凶险。”突然血性涌起,啪的一掌拍在桌面上,沉声道:“我父子二人虽无十分武艺,若有人欺上门来,纵然不敌也要与他周旋到底。阁儿,你怕不怕?”

      李剑阁左手平伸托起弓背,右臂空拉弓弦,虚指窗外陡然一放,只听铮的一声,余音不绝。冷冷一笑道:“跟着爹爹游走江湖这几年,便是没杀过人也见多了死人。这就怕了还成什么事?我正愁少个试箭的靶子。”

      李略点点头,意示嘉许,又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剑来,叹道:“你娘留下来这柄剑,我带在身边也有二十余年了,算起来它年纪比你还大。今事之事或有凶险,你且带着防身。若遇到什么事,剑总比弓略强些。”

      李剑阁接过剑来,剑虽小巧,入手却颇为沉重。鲛皮剑套,乌金吞口,轻轻抽出寸许,已觉寒气逼人,剑锋近柄处,金丝攒成两个篆体小字“铭颜”,分明是母亲的闺名。自记事起,这柄剑便一直带在父亲身边,片刻不曾离身。自己几次三番想要见识一番,都被厉声喝止,今日将其交到自己手中,足见爹爹心中的惊惧不安了。

      剑阁心下有些黯然,又把剑塞回李略手中,强装笑脸道:“还是爹爹带在身边为是。您素知我不会用剑,再说了,这是我娘留给您的,我可不敢违了她的意。如今一切都只是我们枉自猜测,或许只是多虑了,即使真有事发生,凭我手中这张弓,也好歹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李略苦笑了一下,接过剑来,似是想起了昔日恨事,抚摸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静观其变吧。先吃些东西填饱肚子,一会儿在家里看护着你方叔叔,我还要去林子里把索套起回来。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套只獐子。”

      剑阁答应一声,便自去收拾碗筷。李略将短剑纳入怀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是辰时将过了。忽听得身后一声轻叹,急忙回转头来,却是榻上方促已然醒转了来,便来至榻前。那方促认出是李略,又转头瞧了瞧卧于榻上,便知是李略救了自己一命。当下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李略将他按下,劝道:“先躺着歇息一下吧。”

      方促依言躺下,叹了口气,说道:“多谢李兄施以援手,若不是李兄相救,方某人这条命就这么丢了。如此大恩,让我如何相报才是,唉。”

      李略伸手搭了搭方促的脉象,但觉左脉略有些弦滑,当是体弱胃虚之象,便宽慰道:“乡里乡亲的哪里谈得上谢不谢,这可见外了。你脾胃阴虚,肝火旺热,先略略吃些稀粥,将养些时日也就无恙了。”

      方促在榻上只是连连点头,叹道:“平日里已是多承李兄看顾,时时周济我方某衣食度日。虽说都是外地来此,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也只有李兄肯加以援手了。这里土民着实可恶,我虽说腹里有几篇文章,可是读的圣贤书,这等山野之人哪里懂得?粗鄙粗鄙!”

      李剑阁从灶间端出一碗稀粥,捧到榻前,听到这句话不由肚里暗道一声酸腐,笑道:“方叔,这碗粥可是我熬了一早上呢,你快快就着那圣贤书吃将下去。也算得个锦心绣口了。”

      方促勉强撑起半边身子,欲待接过粥碗。不料左手肘正压在衣襟上,这一起得猛了,那几块破布可禁不住了,哧啦一声裂了开来,露出半个胸膛。方促手忙脚乱地遮掩,剑阁眼尖,却早见他胸膛上好大一块紫红的淤斑,便轻轻伸手拉了拉李略的衣服。

      李略会意,顺着爱子眼光瞧去,见那紫斑足有常人手掌印大小,边缘却又鼓起一串串的小泡,有如一张踩烂的□□皮,看起来甚是怕人。李略父子二人皆饱读医书,这一瞥之下,早知这紫斑绝非这人体之疾,倒颇似受了掌伤。只是这方促又为何羞于外露,手忙脚乱地遮掩呢?他如何又晕倒在自家门前?此时不可谓不奇。而更加离奇的是,若受了如此之重的外伤,从脉象上又怎能毫无端倪,半点看不出来?莫非此中有诈,或与早间种种异样之事有甚关联不成?

      李剑阁见父亲也有疑意,便起身到里间找出一套父亲旧年间的衣服,拿出来递与方促,笑道:“方叔且换上这套长衫吧,倒是我父亲旧年在东京时的好料子。方婶婶成日在家闲着,看你这身衣服,也好换洗了。”

      方促脸上一红,伸手接过长衫,小声咕噜了几句。李略轻轻咳了一声,剑阁会意,便笑道:“这屋里也没有女人家,你且把这身脏衣服脱下来,待我帮你搓洗一下罢了。”说罢伸手便去扯方促身上的几块破布。

      方促意欲躲避,却不料李剑阁出手极快,早把他身子翻转来,把那块紫斑露在外面。方促再也躲避不得,便也由得他去了。李略不欲使他太过难堪,便笑道:“方兄深通圣贤之书,可知儒家有言,讳疾忌疾,不足取也。李某好歹也曾读过几本医书,这便让我看看如何?”

      方促长叹一声,道:“这也罢了,方某实在是脸面丢尽,都对李兄实言吧。因实是穷困无极,这几日我便去梅家宅子做了几天活汁。我那浑家素有旧疾,前日夜里咳血不止,便问东家借头毛驴,意欲驮她去西河镇医馆里瞧瞧大夫。不曾想被梅家几个护院武师看到,因我浑家年纪尚轻,也还有几分颜色,便要强讨去快活。我哪里肯让,便被打了一掌,这便成此模样了。”

      李剑阁急问道:“如此说来,方婶婶便被他们抢去了不成?”方促点点头,道:“便是如此了。只因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人帮手,哪里斗得过他们?”

      李剑阁哼了一声,挖苦道:“好歹你算留了一条命。”

      李略瞪了一眼剑阁,沉声道:“此时且不忙辩别是非,若是中了内家掌力,疗治起来可就麻烦了。剑阁扶你方叔坐起来,先诊治伤势要紧。”剑阁虽心有不愿,却知轻重,便依言扶方促坐了起来。

      李略细细察看这块紫斑,心中蓦地一动,似曾在哪里见过一般。这无疑是一种内家掌力,因发掌时掌缘炽热如火,伤处边缘便如烫起的水泡。武林中人有如此霸道的掌力毫不为奇,但此地临近边陲,又哪里有这等高手?况且,从方促的脉象上看,这一掌虽是霸道,却绝未伤到内腑。

      李略暗忖道:看来今日之事是越来越复杂了。先是林间遇袭,那人却手下留情,未露丝毫踪迹;院外又是一箭,仍然未施全力,这人到底是友是敌可实在难说。但眼下方促身上这一掌,却实打实地是内家高人所为。只是这便奇了,方促也只是普通乡民,谈不上在武林中结下冤家,那人下手如此之重,却又伤得方促如此之轻,当真是匪夷所思了。

      李略越来越觉得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自己压过来,逼得自己几乎喘不动气,却又说不出这种感觉来自何处。皱了皱眉,问方促道:“今天早间你又缘何倒卧在我家院门之外?莫非也与那些人有关?”

      方促定了定神,迟疑了一下,说道:“这倒不是。这几日梅家新来了几个护院武师,因此要添置一些刀枪器械,我左右无事,为混口饭吃,也便前去帮忙。只是人手仍不够,赵管家就派我出来到各家转转。今天早晨我刚刚走到你家门口,就觉得脖子后面有人在吹冷气,以为是谁跟我开玩笑呢。谁知回头一看……”似乎此时想起尚有余悸,浑身战栗了一下,不敢再说下去了。

      李剑阁笑道:“难不成是你家娘子前来召你不成?”

      方促哆嗦了一下,说道:“若是这样就好了。我回过头去,什么也没看到,想来是股冷风吹在脖颈里,自己疑神疑鬼罢了。谁知再转回头来,一个吐着长舌头的鬼脸就离我不到关尺,我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只听得你家屋门打开还未走出人来,那鬼头竟然硬往我脸上贴过来,我吓得大叫一声,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略与剑阁父子二人对望一眼,均想:事情是越来越麻烦了。那时传来的一声惨呼,按方促所说,应该是他所发出的。然而那声惨呼是在剑阁已然跳出墙外之时听闻的,剑阁武艺虽低,眼力却极其敏锐,又哪里看不到那个所谓的“鬼头”?

      李略沉思不语,剑阁却开口说道:“方叔,据你看来,那个鬼头又是何方神怪?难道说,这世间真有鬼怪不成?况且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就算有鬼,也绝无可能现身。”

      方促想了片刻,抬起头来方要答言,却突然伸手一指窗子方向,大叫一声:“就是它!”

      李略父子二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窗外天仍然阴沉沉的,连一丝动静都没有,更没有方促所说的什么“鬼头”。李略打个眼色给剑阁,剑阁会意,立时抄起墙边倚放的一杆猎叉,突然运劲掷向窗口,那窗子应声而开。与此同时,李略一脚踢开房门窜了出去。

      李剑阁回头看了一眼方促,见他仍是直勾勾地盯着窗子,便不再理他。一个鹞子翻身,从窗口中钻了出去。只见李略正站在当院,背负着双手,看样子自然是未见端倪。剑阁拾起猎叉,方待招呼父亲走回屋内,却赫然发现这柄猎叉柄远离叉头的一端,清晰的有着一个指印,不禁惊呼了一声。

      李略闻声走了过来,只见那指印是以拇、食二指捏住粗硬的桦木杆而留下的印迹,两边皆入木极深,一寸粗细的杆子几乎就要被捏穿。此人指力着实惊人。李略低声道:“莫要声张,不可让方促知道此事。”

      剑阁点点头,父子一前一后走进屋内。

      方促一见二人,就如见到救星一般,叫道:“可曾见到那鬼头?”言语中带着几分惊惶,只是听来颇有几分做作的味道。李剑阁心中一动,已有计较,当下沉声答道:“哪里见什么鬼头,倒是见了个鬼影。一只锦毛山鸡在屋顶上刨食吃,倒吓了我一跳好的。”

      方促摇摇头,半信半疑地重又躺下。

      李略思忖了一下,问道:“方兄弟,说句倚老弄老的话,听凭浑家被掳,实不是我辈中人所能容忍之事。我与梅家老太太有恩,去岁曾救过她一命。这样吧,我这便前去梅宅一趟,要老太太发句话,便放你浑家回来。你可还记得夺你妻之人究竟是谁?”

      方促闻言大喜,从榻上挺起身来谢道:“便是如此也罢,多谢了。那两人是梅家新来的护院武师,一个唤作鲍英一个唤作鲍雄,两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不过凭李兄的能耐,这倒不在话下。”话未说完,突然手捂胸口,嘴角一阵抽搐,咳出几口血沫。

      李略吃了一惊,伸手抓起方促左腕,搭脉诊视,忽觉其脉象渐行渐急,似有血不归经之象。李剑阁冷笑一声,站在一旁不出一言。过了片刻,方促咳声渐消,开口说道:“李兄无须挂心,这只因前年遇到一个游方道士,教我练了几天吐纳导气之术。我原本不信,只是他却开了个海上方给拙荆,神效无比,也就跟着学了几天。这些天心情烦乱,吐纳时岔了气息,过得几天也就好了。”

      李略微微点了下头,道:“既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只是目下你身体很是虚弱,从脉象上看似有血不归经之意。我开个方子,倒是可以对你这症。让剑阁熬给你,早些好了,也免得你浑家回来着急。”

      方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李略使个眼色与剑阁,说道:“阁儿,照着理脾归经方抓几味药。若是缺着哪味,便去西河镇药铺里抓些回来。”

      李剑阁答应了一声,来至里间,已忖得父亲的意思了。这方促言辞闪烁,其中必有缘故。方才一见那人留下的手印,才知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过从种种迹象推测,那人对己确无恶意。随便找了几味药草,便开口说道:“爹爹,外伤白药搽涂,煎药当用桃仁、红花、川芎、赤芍、山慈菇、半边莲,半枝莲、蛟交谷、无参、天冬、百部、浙贝、龟板、鳖甲、广角粉。只是去岁我们在江南所得的浙贝早已用完,换成冬瓜子可还使得?”

      李略笑道:“你这孩子,药草岂可随意互换,若你行医,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庸医。冬瓜子与浙贝虽所医症状大体相似,可方子里君臣相佐,哪一味不对也起不了效用。左右无事,你这便去西河镇药铺里抓些回来,好歹以后也用得着。”

      李剑阁一拍脑袋,嘻嘻一笑,道:“这我可记起来了,去年春天,狄老爷子也是咳血之症,如是来找爹爹开了方子。临走倒说家里有好些浙贝,这便免得再跑一遭西河了。我这便去取些?”

      李略点点头,向方促说道:“既是这样,就让剑阁去走一遭。我这便前往梅家,护院的家丁自是理亏,老太太想来还给我这个面子。你在此静养便是。”

      方促又瞅了瞅窗子方向,嘴角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李略走进里间,看着剑阁把那些药乱七八糟的包做一团,不由地笑了一笑。便在此时,肩上似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猛然间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看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迷踪血案惊古镇 陌路侠情动边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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