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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魆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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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在桐河县是个头面人物,官谓知府,他们祖辈都是正途入职,一家子读书人,何源生得两女一儿,大女在前年进了宫,得陛下大喜,封了个婕妤,地位越发稳固,小女,名唤杏屏,前年行了及笄礼,因温柔懂事,深受老太太喜爱,直至今日还是未许人家。
杏屏虽不及那倾城色,但也是小家碧玉,闲来喜欢种种花泡泡茶,在那雅致的环境下越发温婉动人,她熟读一些诗学文集,去过几次宫里头,见识虽比不上一些王公贵族,但比平常女子要识得更多一些。
今日,她刚从一场小型诗会回来,就碰见了一件颇为有趣的事。
原来是一个小贩,戴着瓜皮帽,面上全是灰尘,从笼子里放出一只鸟儿,巴掌大,尾羽是火红火红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小贩在那吆喝着,便有一声音与他对起话来,其语言犀利泼辣,细细一看,竟是从那只雀儿嘴里发出来的。
周围人吸了一口气,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也大抵是没见过如此这般神奇的戏法,喝彩连连。
杏屏也是被这景象深深吸引,头次见到会人言的鸟雀,有些新奇,问道:“这是什么品种?我却是从未听说过。”
小贩见到她问,露出一口大白牙,俏皮道:“回仙女姐姐的话,我这是从那奇山上带下来的嘞,它不过是个畜牲,剪了舌头饿上几天就会人言了。”
这话听得杏屏有些不舒服,她问:“你怎知剪它舌头它就会说话?”
那小贩回道:“自然是一个个试来的,它在那山上待了那么久,必然有点本事。”
山?什么山?杏屏听到他好几次提到了这座山,又不肯说名,搞得如此玄乎,好似很怕有人捉住他的尾巴,这样一来,这神神秘秘的把戏就大打折扣,杏屏摇摇头,对他有些不大信服了,“你的意思是,这样神奇的雀儿,你还有许多?”
“不多了不多了。”小贩抓抓脑袋,腼腆一笑,“就那么七只,饿了烤了两只,训练学舌又死了四只,如今只剩下这一只了。”
杏屏听了心里有些反胃,对他更是不喜,这小贩年纪甚小,谈论起虐杀动物来两眼放光,嘴里话是止也止不住,实是冷血恶心,有些厌恶道:“那这只雀儿有一日不会说话了,你又要如何处置?”
“自然是烤了吃。”他嘿嘿笑道,“它就算赚不了铜板了,但味道还是极好的,饿了来一只能救人命呢!”
杏屏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她虽有善心,却不好干预别人吃饭的饭碗,本想愤然离去,要转头前,那只雀儿好似有了灵智,湿漉漉地看着她,表情凄厉婉转,给她看得喉咙一哽,竟下不了狠心。
思来想去,她还是问道:“我问你,你这雀儿,可否卖与我?”
“诶!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要是卖了,我、我、我……”小贩往后面一蹦,摇了摇手。
“我”什么,那小贩也说不出什么来,看着很是纠结。
她一旁的丫鬟呵斥道: “你这泼皮!我家小姐发问了,你卖也就一句话,不卖也就一句话,何必吞吞吐吐?”
“哎呀哎呀!你那么急作甚?我又没有谋生的手段,饿死了咋办?它可怜我就不可怜?”小贩急哇哇叫道。
他有何可怜?听他前边这么说,怕是拿这几只鸟赚了许许多多钱,可现今看他这般穷,赚来的钱财多半流去了赌场温柔乡之类的,这么一想,他的脸越发精明猥琐起来。
杏屏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她本来就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对那畜牲动了恻隐之心,要说真的很喜欢倒也没有,正想走,那小贩又喊住她。
“仙女姐姐请留步!”他道,而后又装作一副十分愁苦的模样,“我瞧着这畜牲也与姐姐有缘,姐姐若是看着点给,我也就痛痛快快卖了。”
变脸之迅速,让旁人乍舌,杏屏早已经看破他的嘴脸,这下是一个正眼也不想给他了,叫了丫鬟掏了荷包,捏了一捏便递给了他,“可够?”
“够的够的!”小贩哆哆嗦嗦接过来了钱,笑得眼睛都不见了,朝那荷包上吧唧亲上一口,“那笼子也是送给你了!”
杏屏却是不想跟他说话了,她这事虽干得不太厚道,断了人家财路,但那钱也够那小贩花上一阵了,于是叫丫鬟把那笼子拿了过来,便回了府。
到了晚膳时间,杏屏心里总是梗着,她不太静的下心,连饭都没有吃上多少,就歇了筷子。
待撤下饭后,她还是忍不住同自家爹爹说了此事。
何源正要去书房办公务,听了这事,一时也没管那边了,眉目紧皱,似是在考量什么,问道:“还有这回事?”
“正是。”杏屏给他斟了一碗茶,有些担忧道,“那雀儿还在我的屋子里,不吃也不喝,也不知是被差使惯了还是生了病。”
出乎意料的是,何源对此事十分感兴趣,又是抓着她问了半天那些商贩的细节,又是问那鸟长得何等模样,何等聪慧,这下连茶都沉不住气喝了,同女儿说了两句,就要去看那只被买回来的鸟雀。
杏屏虽感奇怪,但也没有多想,阻止了要起身出发的何源,招手喊了个丫鬟去拿来,又仔仔细细交代要轻拿轻放,不可将鸟碰伤了。
不一会,那丫鬟却是面带焦色,急急忙忙过来,低头道:“小姐!那鸟笼里的雀儿不见了!”
“!”杏屏还想去问,自家爹爹却是直接站了起来,他平日里很是宽厚大方,从未对府里的下人呵斥打骂,如今却阴沉着脸,问道:“当真?!”
“回老爷,是、是真的。”
“废物!看只畜牲都看不住!”何源气得摔掉了茶杯,指着那些低着头站成一排的下人道,“你们还在这里干站着干嘛?!还不赶紧去寻!”
“是。”一众下人飞快退下了。
杏屏被她爹这态度吓得不清,急忙给他顺了顺背,扶他坐下,问道:“为何这般着急?那雀儿虽是罕见,但也不值得爹爹如此动怒。”
何源把气顺了下来,复杂地看着她,揉了揉太阳穴道:“早知有今日之事,我就不该瞒着你,你不知道,我近日反复做了个梦。”
“梦?”
“那梦里有座山,山里有着几只长着红色长尾羽的鸟雀,嘴喙漆黑,能吐人言,
那些东西每日都在那说话,我甚感好奇,走上前去听,只听那第一只鸟唱:
给你一个心肝来,换吾一双眼睛。
第二只鸟又唱:
给你一副血肉躯来,换吾一双耳朵。
接着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全都飞了起来,在怪石上用喙磨地,磨得鲜血淋漓,怪笑唱:咦嘻嘻!女儿家快快跑!你若要想活命来,同你换换金与财,你若是不答应,飞入你家要小心!
随后,那些鸟都不见了,我心里惶恐不安,跑去看,那石上只留了一只鸟,睁着眼睛朝我道:还不回去救救你的孩儿!
随后,我便醒了。我先前只当是自己近日听了太多胡乱之语,又被琐事拖身,所以做了这些怪梦,今日听你同我说时,我还不敢确定,如今那雀儿不见了,我才意识到,那不简简单单只是个梦。”
听他说完,杏屏的冷汗刷得一下下来了,浸透了她的内衫,她现在想想,确实奇怪,当时那么多人围在一起看热闹,那女子为何独独要与她说话?原先她本以为是自己穿得瞧着是个富家小姐,想要来讹上她一笔这才与她套近乎,可现场那么多人,自然也有其他比她更金贵的小姐夫人在那里喝彩,哪里就偏偏看中了她?
她摸了摸额头,有些恶寒,但还是稳住了心智,安慰道:“那小贩未曾问过我姓名,也没有朝我施了什么咒,应当没什么事。”
何源问她:“你可是给了他钱财?”
“……”她倒是因为太过紧张,忘了这出。
何源看她表情,就明白了大半,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也别急,最近县里不大太平,我明日便把你送到祖母那念念佛吃吃斋。”
当天夜里,杏屏便发了梦。
梦里没有鸟,只有一个人,那人牵着自己的手,像是黏腻冰冷的蛇,紧紧圈着,在雾里,她见不着那人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个瘦弱的女子,周围也没有其他声响,她有些不安,开始挣扎。
那人喊道:“你可是要走了?”
杏屏觉得怪异得很,不敢答话。
那人不理会她的无视,朝着她说话,把手放开了:“也罢,你若是要走我也拦不住。”
“你若是要回来,只管告诉我,不要去……”
不要去什么?她头有些疼,画面一转,她又只身来到一厅内,不受控制地跪着,她的前方,是一层层慢慢叠堆的高台,高台上似乎有人,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低等卑微的奴。
“珏儿?怎么还不上来领牌?”
那声音喊她,震得她有些心神不宁,她感觉到自己很恐惧,心里满是抗拒,汗珠慢慢爬满她的额头,她却是大气都不敢喘。
而后,有人拉了拉她,她顺着看去,又是那个女子,她的的容貌依旧被雾虚虚实实挡着,看不到何等模样,问她:“你怎么了?”
杏屏死死拽住她的手,告诉她自己的恐惧不安,有点语无伦次,她越说越是害怕,但半天没有人回应她。
她抬头,那女子却像是变了个人,有些阴冷朝着自己笑,声音尖锐:“姐姐,怎么还不上前去?”
继而,又有千千万万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姐姐,怎么还不上前去?”
“姐姐,怎么还不上前去?”
……
天光乍迸,也不知是梦里天亮了还是外头天亮了,杏屏这才悠悠转醒,她平日睡得浅,这梦如同鬼压床一般,让她深陷其中,挣脱不开,醒来时眼皮子厚重如同冬日的棉被,又暖又重。
她有些不太舒坦,胸闷得很,想唤个丫鬟进来开开窗,可谁知喊了半天都没人应答,一时之间梦里的画面又反复重现,她又叫了两声,也无一丝动静。
杏屏实在是心慌个不行,只好自己去开了窗,窗外却是有一只红尾麻雀在这儿等着了,见她一脸惊愕失色,兴奋大叫道:
“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