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传一 怀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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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国，嘉历八年。
醉仙阁。柏州最负盛名的青楼。十几年间，不知出了多少头牌花魁。无论是朝中高官还是江湖名流，亦或是文人才子，都暗暗以包下其中的花魁为傲。
男人们只图一时的快感就会喜新厌旧，即使再美丽的花魁过了年岁依旧是无人问津的老妪。花魁的一生无奈而凄凉。以色事人，色衰爱弛。命运稍霁的，被恩客接回家中当妾，普通之流的，便成为青楼中不断番新的头牌中苍白的背景。
蝶衣就是这些不幸的女子中的一个。年方二九，便成为柏州花街中的翘楚。翻牌的那一天，醉仙阁的老鸨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她如今的名气就和几年前的一个叫做薛紫冥的女子相当。蝶衣淡笑着挣脱了老鸨的手。薛紫冥，她也听说过那个女子，传闻她才色俱佳，弹得一手好琴。“素衣流雪，锦瑟舞风”，有人那么评价过她。不过她是清倌，卖艺不卖身，而自己不是。
蝶衣不由得在铜镜中照了照自己的面容，皮肤白皙，凤眼向上轻挑，唇角勾勒出妖媚，是挡也挡不住的艳容。怎么看都只有“醉笑陪君三万场”的命。
听一个老妓女所述，那个叫做薛紫冥的女子的确是位佳人，不过在争奇斗艳的花街中她的容貌并不算最出挑的。“她嘛…….看上去简直想一个仙娥，不染尘嚣。”老妓女如是说。
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堕入这烟花巷中，真是可惜了。蝶衣想道。忽而又无所谓地笑笑。历代名妓数不胜数，流传至今的几人哪个不是才艺上等，倾国倾城的美人？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比不上那些豪门世家的大家闺秀，甚至比她们更多几分风情、几分眼界。不过是命数不好，投错了胎。无论是什么事情还是看开了好，整天怨天尤人，日子还是照常过。
“衣衣姐！楼下有人指名你，妈妈叫你下去呢！” 伺候她的丫头绿水在门口叫唤。
“进来说。”蝶衣理了理思绪，一边用丝巾擦拭着铜镜，一边说道。
绿水“吱吖”一声推开了门，清秀的小脸上漾着溢不住的笑容。“衣衣姐，楼下的公子来头不小啊。”
“哦，是谁？”蝶衣利索地描眉、上胭脂，淡淡问道。这几年来，她接客无数，这些人中，在当时称得上名号的男人也不少，因此，不觉得有什么兴奋可言。
“是驾鸿楼的怀素公子呢！他……长得好俊啊！”绿水忍不住记起刚才初见的场面——青衣玉冠，如此寻常的装束，在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身上却如此不凡。他看上去年龄也不算小了，大概将至而立之年，不过这丝毫不损他的清俊，反而越发沉稳，像一坛陈年的美酒。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笑盈盈地问她蝶衣姑娘在不在。
不理会绿水的沉吟，蝶衣带上最后一支凤钗，又照了照镜子，换上接客时妩媚的笑颜，满意地起身。她拍了拍绿水，问道：“那怀素公子现在在哪里候着？”
“在月华堂……”绿水下意识地说道，转瞬又叫唤道：“等等，衣衣姐！公子说，不必特意换衣了，穿平时的素衣就行，不过，您已经换好了，也就算了吧。”
“这样啊……”蝶衣还是回到了梳妆台前，拆了复杂的发髻，又叫绿水打一盆水来洗掉脸上的粉黛。她不像别的花魁那般，有了名气就端起架子，她深知自己不过是烟花女子，以色事人，现在虽是有名，保不了几年之后被更年轻靓丽的人取代，还不如抓紧这几年时间，找一个有钱的主纳自己为妾更为实际。如此，温顺一点更贴男人的心。
蝶衣重新换上一袭月牙长裙，梳了一个简单的朝月髻，髻上戴一颗指头大小的夜明珠后，这才来到了月华堂。
“公子久候了。”她盈盈下拜。抬头便看见了传闻之中的怀素公子。果然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袭青衣，气度不凡。他幽潭似的目光接触到了蝶衣后，缓缓噙起一个笑容：“姑娘何必多礼呢，叫我怀素便好。”
蝶衣也不客气，轻启朱唇唤了一声“怀素”。也不上前，只是微笑着。方才她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失望，料到怀素并不满意她，也就不准备投怀送抱，显出媚态了。
“听闻蝶衣姑娘琴技超群，歌喉动人，不知能否为林某献上一曲呢？”怀素也不恼她的停滞不进，自斟了一杯酒，晃着酒杯，好似不经意地说。
“怀素太客气了，叫妾身蝶衣就好。只是妾身琴技浅陋，还望怀素见谅。”蝶衣说罢走至古琴前坐下。用手指微微挑拨，试了试音，便开口唱起了《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毕了，却见怀素依旧在那里浅酌，仿佛不闻一般。细细啜饮完一杯后，他掂量了一下酒壶，轻笑一声：“呀，没有了。”蝶衣偏头，见窗外的桃花夭夭，香气袭人，夕阳透过树叶柔和地洒进室内，在他的侧脸上打上一层阴影，原本俊削的脸更显深刻。
真是一个少见的俊秀男人。蝶衣不由得想道。
“蝶衣，弹首《忆江南》吧。”怀素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淡淡地，听不出有何情绪。
蝶衣暗怨自己的失态。她从椅上站起，仪态万方地走至怀素跟前，轻笑道：“酒没有了吗？怀素平日里爱喝什么酒呢”
“来一坛女儿红便好。”怀素望着眼前的佳人，笑容更深了一些。他眼睛微眯，狭长的凤眼竟带着几分水意，眼中深色的重瞳如深渊一般见不到底，却更显撩人。
蝶衣在十二岁时开始学习接客，算是识人不少，但今天才知道了什么才是风流。没有调戏的话语和粗劣的段子，仅仅几句清淡的话语，不经意间的神态、动作，便能够让任何女人为之折服。
“女儿红吗？那倒是妾身也常喝的酒。”蝶衣说道，她拍了拍手，叫绿水上酒。
“既然如此，林某大概要常常光顾这里了。”怀素说道。
“嗯？”蝶衣今天漏洞百出。
“佳人在侧，又有美酒相伴，真乃人间仙境。”
“怀素谬赞了。”蝶衣仍旧客套地应答着，不着痕迹地掩去了心中暗涌。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蝶衣手拨着琴弦，丹唇微启，唱着这首耳熟能详的曲子。这原本是一曲略带喜气的小调，从她嘴里唱出，不知为何却隐隐含着几分愁绪。一旁的青衣公子饮着一杯女儿红，静静地听着。
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以来，怀素路过柏州时总会来到她这里，听她唱曲，一同饮酒。每次留宿后，他也不会像一般的恩客那样天还未亮便匆匆离去，而是拥着她带到天明时分一起同她起床。他帮她描眉，青黛色的远山眉；为她梳理长发，玉梳随着他的手流过青丝。描眉梳发，这种举动只有伉俪情深的夫妻才会有。但他做得如此自然，她也从不推辞。
蝶衣知道怀素风流天下闻，红颜知己遍布大江南北。自己不会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中就是忍不住堕落了，毫无希望地迷恋上他的温柔多情。
我终究是幸运的。一生中有那样一段深刻的爱恋可以回忆。她对自己说。
一曲终了，蝶衣良久不见怀素有何动静，疑惑地撩开珠帘从后走出。
他是醉了。
蝶衣看着桌上林立的酒坛，心疼地抚上他因经常奔波而日渐粗糙的脸。他趴在桌上，睡容自在安详。由于她轻柔地抚摸，他微微发出一声呢喃：“紫……冥。”
蝶衣触在他脸上的手猛得一僵。
紫冥？紫冥。蝶衣蓦地悲哀起来。原本以为他没有所爱的女人，那么自己的爱恋与世上所有爱他的女人一样，毫无希望，也不期盼希望。但无论他口中所念的女子是否是那个名冠天下的清倌，都没关系了。
“呵。”她苦笑一声。
其实这场爱恋原本就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无关。既然无关，那又何谈悲哀呢？蝶衣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痛，痛得她的眼中有泪想流出。她在他身边坐下，出神地凝视着他清俊的面容。他睡着的样子好像一个没有防备的孩子，但是她知道，他是时刻警觉的。就连刚才的那声呢喃她都不确定是不是他故意那没说来断了她对他的念想。
不管怎样，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了。她想道。
“衣衣，你一直盯着我干嘛？”毫无预料地，怀素张口说道，语气清淡。
“你好看呀。”蝶衣立刻换上妩媚的笑颜。
“呵……你这小丫头。”他抬起头，温柔地抚摸了几下她的长发。她身着素衣，并没有挽起头发，任它披在背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的说？琴声里心神不宁的。”
“是有一件事。”蝶衣收敛了笑意，神态是从未有过的决绝。“怀素，我要出嫁了。”
“是吗，那恭喜了。衣衣一定会是最美的新娘。”怀素微微一怔，很快恢复了常态。
“而且不是如夫人，是正室。”蝶衣努力做出幸福的表情。“是一个商贾，多年的恩客，对我很好。一个青楼女子，我从未料想过会有好归宿。”
“怎么会呢，衣衣一直很出色。”怀素说道。“可惜我们以后不能见面了。”
“所以，我今天是来向你辞别的。我明天就出嫁了。”
“明天吗？”怀素蹙了蹙眉。“那我看来不能看见你穿嫁衣的样子了，我今夜就有动身。”
“那真是可惜了。”蝶衣低下头来掩饰眼中不断上升的雾气。
“这个就当作道别的礼物吧。”蝶衣感觉手心中传来一丝凉意，抬头一看，是一只蹁跹的蝴蝶。手掌大小，是通透的玉做成的，一看就价值不菲。蝶衣拿起玉，对准烛光。“真是块好玉。是蓝田玉吧。”
“衣衣果然好眼光。”怀素笑了笑，带着赞许。“本来就是买给你的，不料还安上了个好理由。”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蝶衣把玉收好，吟道。
“小丫头。”
蝶衣最爱听他叫自己“小丫头”，那么的宠溺，好像是面对向自己任性撒娇而无可奈何的小情人一般。
“小丫头，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怀素突然站起，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再见了。”
“再见。”她最后拥抱了一下他，在那个温暖的怀中她第一次感受到刻骨的寒冷。“再见。”
蝶衣站在窗前，手中紧紧握着那只蝴蝶，遥望着那个毫无留恋地离开的背影，终于，泪水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传一 怀素
